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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曲起源于巫術嗎
從巫師儺神的狂魔亂舞中，是否可以產生一個高雅端莊的梅蘭芳?這是困繞中國古代戲戲劇研究多年的問題，國際學界對此一直有不同的意見。中國戲劇起源的“多元”與“一元”問題;“祭祀戲劇”與“娛樂戲劇”的關系問題;“大戲”與“小戲”的關系問題等等。而這三個問題，實際上是糾纏在一起的，可以歸結為一個大的論爭：宗教儀式與中國戲劇的起源。
在這里，有必要回顧相關的學術史。
1913年，王國維寫下了《宋元戲曲史》，成為現代學術史上中國戲劇研究的開山之作，被人們奉為經典。在當時，王國維已經關注到宗教儀式與戲劇的起源有關，他在《宋元戲曲史》中提出：“后世戲劇，當自巫、優二者出”，又說“是則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后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巫覡之興，雖在上皇之世，然俳優則遠在其后。”戲劇藝術的本質在于裝扮和扮演，上古社會的祭祀活動已經蘊含了戲劇的表演因素。
王國維雖然認識到巫覡、祭祀儀式對于中國戲劇起源的意義，但是他以劇本的出現為標準，判定中國戲劇形成于宋元，并且強調戲劇的文學性。從王氏開始，中國戲劇的研究在起源、形成等大問題上就存在紛爭，而且聚訟紛紜。其間不僅戲曲學界的大家如任半塘、青木正兒、馮沅君、周貽白、董每戡、張庚等人展開專門探討，其他學科的大腕如王光祈、岑家梧、陳夢家、孫作云、聞一多、張紫晨、曹禺也紛紛發表自己的見解。一個世紀后的今天，這個問題的討論依然見仁見智，幾個代表性的觀點如下：
中國臺灣學者曾永義認為，中國的傳統戲劇指戲曲，“中國戲曲是在扮演故事，以詩歌為本質，密切融合音樂和舞蹈，加上雜技，而以講唱文學的敘述方式，通過俳優裝扮，運用代言體，在狹隘的劇場上所表現出來的綜合文學和藝術”(《戲劇源流新論》，2008年)。因此中國傳統戲劇的起源和形成是多元的，宗教儀式只是中國戲劇起源和形成的其中一個因素或者途徑。
日本學者田仲一成則認為，不但戲劇，而且詩歌、小說等所有的文學形式產生于原始宗教祭祀之中。中國戲劇起源于祭祀儀式，而且其起源是一元的，因為祭祀儀式不僅蘊含了戲劇的結構，而且已經包含了歌、舞、故事、人物裝扮等戲劇要素。
而中山大學學者康保成的看法則是：“戲劇”指“演員扮演角色，在舞臺上當眾表演故事情節的一種藝術。”(《辭海》)而“戲曲”是戲劇的一個品種，是中國戲劇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中國戲劇的成熟形態。早在一百年前，王國維已經理清了中國戲劇從起源到形成、成熟的演進過程：巫覡、歌舞(起源)———俳優———以歌舞演故事的雛形戲劇(形成)———宋元戲曲(成熟)。經過幾輩學人的探索，學術界在中國戲劇起源于巫和巫術這一問題上已經取得了越來越多的共識，戲劇史已經和正在被改寫。
然而，近十年，質疑王國維“戲劇起源于巫覡說”的聲音再度響起。甚至把引發爭論的根源安在了王氏頭上：“王國維在考察中國戲劇起源、形成時，也有很大的問題。他認為，中國戲劇‘當自巫、優二者出’，這種思路給后世帶來相當大的誤導。”(解玉峰：《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之今讀》，《文學遺產》2005年)該學者在與日本學者田仲一成商榷時還說：“我們無法假想，從巫師儺神的狂魔亂舞中可以產生一個高雅端莊的梅蘭芳!田仲教授‘把這種祭祀戲劇，特別是與巫術相結合的巫系戲劇看作中國戲劇的起點，來重構中國戲劇史’，其理論前提是極不可靠的。”(解玉峰：《獻疑于另類的中國戲劇史———讀田仲一成〈中國戲劇史〉》，載《戲史辯》第四輯)
商榷文章發表后，引發了一場火藥味越來越濃的學術論爭：田仲一成撰文回應，解玉峰則再發文商榷。不久，傅謹2008年在《文藝研究》發表了《中國戲劇發源于祭祀儀禮說質疑》;第二年田仲一成發文回應《再論民間祭祀文化在戲劇起源史上的重要作用》;同年傅謹對田仲一成的觀點再一次提出批判《田仲教授，這次你真的錯了》。
國際學術界之間頻繁的互動，正表明這個專業問題的重要性和復雜性。
中國文化源遠流長，中國戲劇從起源到形成、成熟經歷了漫長的時間，我們要想穿過時間的迷霧還原歷史的真相，清楚呈現中國戲劇發展的整個過程，是多么不容易!雖然，很多歷史已經消逝了，但研究歷史，不正是追溯過去嗎?研究戲劇起源，不就是要追溯它那渺遠而又神秘的邏輯起點嗎?當然，王氏關于戲劇起源于巫覡的論述多是從演員的角度而言的，不過，從戲劇形態學、戲劇發生學角度來分析，說中國戲劇起源于巫術更為恰切。
諸多看法當中，我比較贊成康保成教授的一個總結性意見：
“中國戲劇起源問題是任何中國戲劇史著作都無法回避的問題，也是一個眾說紛紜的學術難題。無論巫覡說、勞動說、歌舞說、外來說、詞變說、綜合說(多元說)，或許都從某一側面說出了一定的道理。但從戲劇形態學和戲劇發生學的角度看，從已發現的文獻、文物和田野資料看，王國維的戲劇起源說可能是最具說服力的一說，其生命力也應當是最長久的。”(《〈宋元戲曲史〉百年祭——— 王國維中國戲劇起源于巫覡說發微》，2014年會議論文)
考察中國戲劇從巫術蛻變而來的漫長歷史，不能不讓我們再次感受到王國維作為學術大師的眼光之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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