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現代主義對史學理論研究文化論文
后現代主義一詞,究竟如何界定,學術界尚無一致的意見。不過,在不同的解釋和定義中,還是可以提取出后現代主義的基本特征,即對現行的一切抱著一種全面、徹底的懷疑和批判的態度:如果現行的是制度,那么它就要沖破制度;如果現行的是規范,那么它就要顛覆規范;如果現行的是結構,那么它就要解析結構。總之,它對現實提出了最徹底、最嚴峻的“顛覆”。
后現代主義對歷史學的批判,可以稱得上是全面的“顛覆”。現行的各種歷史學的概念、術語,如進步、發展、理性,各種歷史的價值評判,如工業革命的意義、文明的價值等,按照后現代主義的眼光來看,都需要全盤推翻、重新來過。不過,實踐的歷史學家對此并不介意,他們仍然按照自己熟悉的方式在從事歷史研究。雖然實踐的史學家們并不認同后現代主義的批評,但后現代主義的史學著述則獲得他們的歡迎和好評,如福柯、金茲伯格等后現代主義風格的史學著作。一方面,后現代主義的一些史學著作,也并非是在歪曲史實、胡說八道;另一方面,“瘋癲”、“疾病”和歷史的微觀細節的探索,拓寬了歷史研究的新視野,加深了人們對歷史的認識。不過,后現代主義對歷史學本質的懷疑和否定,遭到了諸多學者的批評和反駁,這可以伊格爾斯的商榷文章為代表。[1]后現代主義的許多論述是夸張的,甚至是“挑釁”性的。如海登·懷特認為:歷史學的學術研究,只是一種“儀式性的運作”,他所聲稱的“忠實性”和“客觀性”,只與那種淵博的學術研究慣例有關。撇開這些偏激、挑釁性的詞句,后現代主義的合理性也不容忽視,特別是他們對歷史學的敘事問題的研究,為史學理論研究辟出了一片新天地。
歷史學的敘事問題,最早只是把它看作是史書編撰的形式問題。英國歷史學家喬治·屈維廉曾說,歷史學的第三種任務和步驟是整理研究結果,用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并稱這一部分的工作具有藝術性。[2]一般說來,史學家們很樂意承認歷史編撰形式的藝術性,所謂歷史學既是科學又是藝術,就是將形式與內容兩分,將形式歸于修辭學、或編撰學,形式上的藝術性并不會妨礙內容的科學性。套用赫克斯特的說法,歷史學的修辭只是蛋糕的糖衣,它的存在并不影響蛋糕本身的質量。然而,后現代主義(赫克斯特)的研究表明,歷史的糖衣已經融入了歷史的蛋糕之中,糖衣不僅影響歷史的外表形式,而且也影響歷史的內在本質。也就是說,形式與內容并不總是相輔相成的,它還存在著矛盾和對立;形式和內容并非能截然兩分,它們還常常彼此滲透、相互纏繞。歷史學的敘述不僅僅是一個修辭、編撰的問題,還與歷史學的真實性、科學性等問題密切相關。與數學之類的學科不同,歷史的內容并不能對其表現形式起到一種制約或限定,相反,只要是人的主題,天然地適宜于一種文學藝術的表現形式。這樣,形式就會溶入內容,從而影響內容。修辭不僅是讓讀者賞心悅目,布局、謀篇和風格,也不只是技術或技巧,它體現了作者的情感和傾向,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牽涉到價值評判,而其背后又與作者的意識形態、社會地位、政治立場等因素相關。敘事的順序、章節的結構,文字的風格,作為形式都會滲入到內容之中,并對內容的性質發生影響。特別是形式一旦程式化,反過來又會成為一種制約、限制的因素,甚至強物就我,用形式來虛構內容。蛋糕與糖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呢?糖衣融入蛋糕之中將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這是后現代主義給我們出了一個難題。換言之,歷史學的形式與內容問題,并非像以前所理解的那么簡單,這就需要我們重新辨析思考,做出新的解釋。
海登·懷特的研究也給我們帶來了一些新問題。海登·懷特的研究主題也是歷史學的敘事,不過,他更關心的是歷史敘述的本質問題。他認為,歷史敘事在本質上與文學敘事是一回事,都是一種虛構。柯林武德在《歷史的觀念》的“歷史的想象”一節中曾討論過歷史學里的一種想象。[3]他以“愷撒自羅馬到高盧旅行”為例,愷撒前一天在羅馬,后一天在高盧,至于自羅馬到高盧的旅行,材料則沒有告訴我們,需要史學家加入他的推理想象,進行一點連接虛構,即由“A”到“B”之間的連接想象或虛構。海登·懷特所討論的是歷史的建構性的想象虛構。經過歷史學的初步研究,歷史學家獲得了A、B、C、D、E等一系列分散而確實的歷史事實,進一步的工作是將這些分散而確實的歷史事實由點連成線,再進而組成平面、甚至立體空間時,這就需要加入歷史學家的想象,或者稱之為一種建構性的虛構。雖然你使用的磚頭、石料、水泥——歷史事實,完全是科學的產品,但是將這些磚頭、石料、水泥連接起來,建筑成歷史的大廈,就離不開你的設計,這種設計具有藝術建構的性質。與上面柯林武德所說的虛構不同,連接性的建構自由度較小,受到制約的程度較大,與文學的虛構不可同日而語;[4]建構性的建構自由度較大,受到制約的程度較小,與文學的虛構在本質上相差無幾。雖然你的材料是給定的,但你設計的歷史大廈卻可以有各種風格,如(1)A、b、c、d、e,(2)a、B、c、d、e,(3)a、b、C、d、e,(4)a、b、c、D、e,這還是由點到線的變化,在平面或空間上更可以建構出不同的組合。所以他說:盡管小說家可能只與想象中的事件打交道,而史學家則只與真實的事件打交道,但把想象與真實事件溶為可理解的整體,并使其成為表述客體的過程,實際是一個想象的過程。“歷史”充滿了證實事件發生的各種文獻,因而有可能用幾種不同但同樣可行的方法,把這些文獻組合在一起,以形成幾種有關“過去發生了什么”的敘述性記載。以法國大革命為例,歷史學家可以在給定的事實的范圍里,在不違背學科研究準則的前提下,寫成的幾種不同的法國大革命史,它們可以是正劇、也可以是悲劇、喜劇、甚至是鬧劇。顯然,這是想象、構建的結果。
大多數歷史學者恐怕都不會贊同海登·懷特的“歷史敘事的本質是虛構”的結論,但海登·懷特所揭示的問題確實存在,且難以否認。這就給史學理論的研究帶來了許多新問題:歷史敘事的真實性在哪里呢?局部的、個別的真能不能保證整體的真?歷史學是不是僅僅只是在事實考訂的層面上能得到一種真實性,而一旦由單個事實上升到完整的歷史敘述,就只能如同小說一樣,或者說具有詩的特性呢?如果說“愷撒旅行”式的推理想象還受到一種外在“過硬”東西的制約的話,歷史學家在構建歷史大廈的時候,他依據的是什么?他有沒有受到什么制約?或者他根本就沒有制約?歷史構想中起決定作用的是意識形態,還是道德觀念、社會地位或政治立場?歷史究竟應該是正劇,還是悲劇、或喜劇,甚至鬧劇呢?對于不同“版本”、不同“風格”的法國大革命史,我們能否按傳統意義上的真理論來分辨其是非正誤,或檢驗其真實性呢?這里有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真實性、客觀性的區分呢?抑或只能重新界定我們的真實性的含義?伊格爾斯曾駁斥過海登·懷特的觀點,但在他反駁文章里,似乎并沒有真正回應海登·懷特的問題。[5]
雷蒙·阿隆曾批評大多數歷史學家還沒能走出康德所說的“教條式的昏睡”,說他們沒能意識到自己學科里的問題,[6]我們甚至還在沿用數十年前的老觀念來談論“歷史學是什么?”之類的問題。我以為,進入到21世紀的中國史學理論研究,不能老關注自己的學術項目或科研“工程”,要研究、回應世界性的學術課題,至少不能對他們提出的問題置之不理、或漠視回避。延續他們的思路,思考他們的問題,并不意味著要全盤接受他們的觀點,更不是要拋棄歷史學的一些基本的、安身立命之地。從表面上看,“顛覆”過的歷史學,被弄得面目全非、支離破碎,但這也正是重建的大好契機,借助后現代主義帶出的一系列問題,正好作為我們進一步思索、探討的出發點,中國的史學理論界,應該對新的世界性的學術問題,做出我們自己的研究,發表我們的看法或意見。 注釋:
[1]有關伊格爾斯對海登·懷特的批評,以及海登·懷特的答復,參見喬治·伊格爾斯的《介于學術與詩歌之間的歷史編纂――對海登·懷特歷史編纂方法的反思》和海登·懷特的《答伊格斯爾》,二文均刊于《歷史:理論與批判》第二期。
[2]屈維廉:《克萊奧--一位繆斯》,《現代西方史學流派文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2頁。
[3]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第272-273頁。
[4]柯林武德認為,歷史學“要服從三種方法的規則,而小說家或藝術家一般說來卻不受它們的約束”(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第279頁),其實,對“愷撒旅行”的想象并不具有實證性。
[5]在討論后現代主義理論的“敘事虛構”問題時,伊格爾斯多次強調歷史學有著自己的批評標準,歷史學家有其共同遵循的學科準則。(參見伊格爾斯著、何兆武譯:《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從科學的客觀性到后現代的挑戰》,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160頁。)但對于海登·懷特來說,既然歷史學家的結論是大相徑庭的,那么,遵循共同的準則只能是儀式性的,歷史學的想象與文學藝術的虛構只能是一回事。
[6]雷蒙·阿隆著、馮學俊譯:《論治史》,三聯書店,2003年,第29-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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