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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構建民族國家是現代民族主義的最基本追求
構建民族國家是現代民族主義的最基本追求。所謂的民族國家,指世界進入近代以來,某一民族為了追求民族自決和自治而構建的政治實體。嚴格意義的單一民族國家幾乎是沒有的,民族國家通常是由某一主要民族組成或幾個主要民族聯合組成,并得到該國所有民族共同承認的政治實體。因此,民族國家就主要包含了兩方面的內容:第一,國家內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或者國家與民族之間的關系;第二,國民對國家的認同關系。嚴復也是從進化論出發來討論這些問題的。
眾所周知,嚴復很少談到漢族與國內其他少數民族之間的差異,也反對所謂的排滿革命,原因有四:
第一,嚴復進化論的生存競爭,強調的是人種之間的競爭和國家之間的競爭,他指出白人“洎乎二百年來,民智益開,教化大進,奮其智勇,經略全球。紅人、黑人、棕色人與之相遇,始則與之角逐,繼則為之奴虜,終則歸于泯滅”,從人種的角度看,“今之滿、蒙、漢人,皆黃種人也。檀君舊國,箕子所封;冒頓之先,降由夏后,客何疑乎?故中國邃古以還,乃一種之所君,實未嘗淪于非類”。因此,從中國保種的角度來說,強調漢民族的特殊性是沒有意義的。
第二,嚴復指出,中國歷史上的少數民族,包括那些曾經統治過中原的少數民族,“其不漸靡而與漢物化者寡也”。即他們基本上被漢化了,從文化上看,他們最終與漢族沒有什么太大的差異。根據嚴復的進化論,中國的生存危機,其實就是文化的危機,或者說,中國文化的落后,實際就是漢族文化的落后。因此,揚漢排滿等所謂的漢民族主義運動并不能解決中國生存危機的問題。
第三,嚴復特別強調國家與民族之間的差異:“蓋種族與國,絕然兩事。世盡有種族雖同,不必同國。如今日之臺灣人,南洋各國之洋籍,甚至日本、法、美之中,常有與吾同種族,而不以為同國者。又有同國矣,而不同種族,則如往者之朝鮮、琉球,今日之滿、蒙人,皆與之異種,而又為一國之民者也。”他又指出:“《拿破侖法典》曰,生于法土者為法人。即今日華工之子,生于美者,皆為美民,權利義務,與土人無異。”這里的種族就是指民族。非常明顯,從國家競爭與現代國家概念出發,嚴復關注的是某一人是否屬于某一國民的身份,而不是他從歷史所獲得的民族身份。
第四,嚴復指出,排滿運動者“請不必為滿人道地,而但為所欲與復之漢族道地足矣。充洶洶者之所為,不淪吾國于九幽泥犁不止耳。合眾民主定局之后,不知何以處遼沈,何以處蒙古、準噶爾、新疆、衛藏,不知我所斥以為異種犬羊而不屑與伍者。在他人方引而親之,視為同種,故果遂前畫,長城玉關以外斷斷非吾有明矣。他日者,彼且取其地而啟辟之,取其民而訓練之,以為南抗之顏行;且種族之恨相為報復,吾恐四萬萬同胞,卅年以往,食且不能下咽耳。”簡言之,從邏輯上說,激進的漢民族主義者的行為非常可能引起國家的分裂和內亂。這必然大大不利于中國的救亡圖存,不利于漢民族自身的發展。因此,嚴復說:“民族主義將遂足以強吾種乎?愚有以決其必不能者矣。”可見,嚴復明確反對那種狹窄的、排外的、激進的漢民族主義的主張。?
如果說嚴復對民族國家的民族特性談得較少的話,他對民族國家中的公民對國家的認同問題卻特別關注。簡單地說,公民對國家的認同,就是個體對國家與個體之間關系的認知,以及相應的對國家公共事務的態度。嚴復從中西方的生存競爭開始探討這一問題:“蓋自秦以降,為治雖有寬苛之異,而大抵皆以奴虜待吾民。雖有原省,原省此奴虜而已矣,雖有燠咻,燠咻此奴虜而已矣。夫上既以奴虜待民,而民亦以奴虜自待。夫奴虜之于主人,特形劫勢禁,無可如何已耳,非心悅誠服,有愛于其國與主,而共保持之也。故使形勢可恃,國法尚行,則齅靴嫠面,胡天胡帝,揚其上于至高,抑其己于至卑,皆勸為之;一旦形勢既去,法所不行,則獨知有利而已矣,共起而挻之,又其所也,復何怪乎!……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愛于其國與主,而赴公戰如私仇者,則亦有道矣。法令始于下院,是民各奉其所自主之約,而非率上之制也;宰相以下,皆由一國所推擇。是官者,民之所設以釐百工,而非徒以尊奉仰戴者也,撫我虐我,皆非所論者矣。出賦以庀工,無異自營其田宅;趨死以殺敵,無異自衛其室家。”“夫如是則西洋之民,其尊且貴也,過于王侯將相,而我中國之民,其卑且賤,皆奴產子也。設有戰斗之事,彼其民為公產公利自為斗也,而中國則奴為其主斗耳。夫驅奴虜以斗貴人,固何所往而不敗?”簡言之,西強中弱的根源之一就在于國民對國家認同程度方面:在中國,民眾無民權,民眾與君主之間是奴虜與主人的關系,因而民眾對國家的認同程度很低,甚至有某種被迫認同的成分;而在西方,民眾有民權,民眾實際上是國家的主人,因而他們對國家的認同程度非常高。
也就是說,中國與現代西方國家實際是二種完全不同的類型的國家。那么,導致這兩種國家的根本差異的民權又來自于什么呢?嚴復指出:“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圣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國國各得自由,第務令毋相侵損而已。侵人自由者,斯為逆天理,賊人道。其殺人傷人及盜蝕人財物,皆侵人自由之極致也。故侵人自由,雖國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條,要皆為此設耳。”“故言自由,則不可以不明平等,平等而后有自主之權;合自主之權,于以治一群之事者,謂之民主。”“西人之言政也,以其柄為本屬諸民,而政府所得而操之者,民予之也。”簡言之,民權來自于自由的觀念和民主的原則,并決定了民眾在國家中的地位,以及政府與民眾之間的關系。建立在民權基礎之上政府實際上就是立憲政府,嚴復指出其實質是:“立憲者,立法也,非立所以治民之刑法也。何者?如是之法,即未立憲,固已有之。立憲者,即立此吾儕小人所一日可據以與君上為爭之法典耳。其無此者,皆無所謂立憲。”“今世歐洲之立憲,憲非其君之所立也,其民既立之,或君與民共立之,而君與民共守之者也。夫以民而與于憲,則憲之未立,其權必先立也。”又說:“有民權之用,故法之既立,雖天子不可以不循也。使法立矣,而其循在或然或不然之數,是則專制之尤者耳。”正因為如此,西方國家的民眾才也成為國家的真正主人,他們才真心地擁護國家的行為。可以說,嚴復以國民對國家的認同的線索,將西方近代自由主義的憲政主張介紹來中國,或者說,嚴復認為,中國只有構建出自由主義的現代憲政國家,才能真正解決國民對國家的認同問題,才能真正以解除來自西方列強的威脅。
雖然嚴復強調個人的自由在現在國家中的意義,但他又認為,由于中國生存危機的嚴重性,“特觀吾國今處之形,則小己自由,尚非所急,而所以祛異族之侵橫,求有立于天地之間,斯真刻不容緩之事。故所急者,乃國群自由,非小己自由也。求國群之自由,非合通國之群策群力不可。欲合群策群力,又非人人愛國,人人于國家皆有一部分之義務不能。欲人人皆有一部分之義務,因以生其愛國之心”。也就是說,要增進中國人對國家的認同,除了國家政治制度的改良之外,還必須要增強民眾的愛國情感。因此,他在遺囑中對后人說:“事遇群己對待之時,須念己輕群眾。”但是,嚴復僅將此作為一種道德原則,則不是作用一種政治原則,“夫謂愛國之民,寧毀家以紓難,不惜身膏草野,以求其國之安全。此其說是也。然是說也,出于愛國者之發心,以之自任,則為許國之忠,而為吾后人所敬愛頂禮,至于無窮。獨至主治當國之人,謂以謀一國之安全,乃可以犧牲一無罪個人之身家性命以求之,則為違天蔑理之言。此言一興,將假民賊以利資,而元元無所措其手足。”可以說,嚴復認為,民眾對國家的認可有兩個方面的內容:第一,現代國家政治制度的建立,國家對民權的承認和對民眾利益的保護;第二,民眾愛國主義情感的激發,民眾為了國家的整體利益而犧牲個人的利益。雖然從具體內容上說,這兩方面內容有沖突之處,但嚴復對這兩方面內容的性質卻是作了嚴格區分的。
綜上所述,根據進化論,嚴復從現代國家理念出發,以一種現代眼光看待民族國家的構建問題,強調了國內各民族之間的和平共存,并提出了建構現代自由主義的憲政國家的主張。這既不同于西方近代的民族國家理論,也不同于孫中山的舊“三民主義”,實際上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者對現代國家的另一種理論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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