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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現代主義人文思潮中的表現主義音樂論文
[論文關鍵詞] 人文思潮 現代主義 表現主義音樂
[論文摘要] 20世紀初,表現主義音樂的出現與整個現代派文藝思潮一樣,是由于戰爭和資本主義大工業文明帶來的異化感顛覆了傳統經典與規則的神圣地位。其代表人物勛伯格打破傳統調性系統的語法而采用無調性的表現手法,繼而創造出“十二音作曲法”。這是對“不協和音”的解放,是對傳統音樂觀念與規則體系的超越,體現了創新是音樂不竭的生命之源。
音樂的發展歷史就像人類文化和社會生活所有領域的歷史一樣,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從永遠發展變化著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永遠躁動著的主體創造沖動中,總是不停地孕育出對傳統經典或規范的“反叛”。其中一部分“反叛”既傳承著傳統經典或規范中的內在生命力與價值,同時又超越了漸趨僵化的規則或程式,解放了創造力、生產力、表現力,從而展示出鮮活的生命,并逐漸被人們普遍承認和接受,成為新的經典和規范,如此循環不已。表現主義音樂在近現代音樂史上就是這樣一次解放和超越。
一、表現主義音樂的歷史文化土壤
19世紀后期,漢斯立克對情感論音樂美學提出了挑戰。自此,情感論音樂美學與自律論音樂美學逐漸成為歐洲音樂理論界涇渭分明的兩大派別。進入20世紀以后,這兩大派的理論觀念對音樂實踐領域產生了深刻影響,許多作曲家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分別站到了這兩個對立派別的旗幟下,在他們各自的音樂作品中表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美學傾向,從而形成了20世紀上半葉同時并存的兩個影響最大的音樂風格流派——表現主義音樂和新古典主義音樂。
與表現主義相對立的新古典主義在理論上以自律論音樂美學為指導,主張音樂就是音樂本身,音樂不應表現任何音樂之外的東西。這個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斯特拉文斯基說:“音樂從它的本質來說,根本不能表現任何東西,不管是一種感情、一種精神狀態、一種心理情緒、一種自然現象。”“表現從來不是音樂的本性,表現絕不是音樂存在的目的。”他否認音樂具有任何表現功能,他認為音樂作品是一個獨立自主的音響結構系統,是一系列樂音的有序排列組合,而與外部世界沒有任何聯系;作曲家創作的過程就是依一定的結構原則排列音樂材料的過程;如果音樂聽起來好像表現了什么,那也僅僅是一種虛幻的錯覺,是不真實的,或者說那僅僅是人們從外部強加給音樂的一種附加屬性。這樣一種主張與文學領域的形式主義或所謂“純文本”的主張如出一轍,后者把文學看作與社會人倫無關的獨立自主的文本結構,認為以文學表達思想感情、反映社會現實是對文學本性的背離,是文學的異化。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這種文學觀念在我國曾大行其道,一度成為文壇的主導思潮。它實際上是對過去那種把文學完全從屬于政治觀念的做法的矯枉過正式的反撥。文學、音樂乃至各個藝術門類中出現的這種相同或類似的思潮或創作傾向,反映了特定時代社會文化的共性或共同特征。而整個社會文化的這種共同特征當然是由這個社會時代的經濟與社會發展的總體趨勢所決定的。
表現主義作為20世紀初期出現的一種西方現代藝術流派,對繪畫、詩歌、戲劇和音樂等藝術領域都有著深刻的影響。它主張藝術要表現人們的情感或心靈。類似的主張在藝術思想史上似乎早有先聲。德國古典主義哲學家黑格爾就認為:“音樂是靈魂的語言,靈魂借著聲音抒發自身深邃的喜悅與悲哀,在抒發中取得慰藉。”“音樂把內心深處感情世界所特有的激動化為自我傾聽的自由自在的,使心靈免于壓抑和痛苦。”堪稱我國古代儒家音樂美學典籍的《禮記·樂記》這樣論述音樂的本源:“人心之動,物之使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古希臘大哲人蘇格拉底說:“對于身體用體育,對于心靈用音樂。”然而,表現主義所主張的藝術只是一種獨立自足的與外部世界無關的純形式;另一方面,它又否定客觀現實世界是藝術反映的對象,而主張藝術表現的對象僅僅是人的主觀情感。表現主義的代表人物勛伯格(1874-1951年)表述得十分明確:“我們的心靈才是客觀世界的真實反映。”“一件藝術品,只有當它把作者內心中激蕩的感情傳達給聽眾的時候,它才能產生最大的效果,才能由此引起聽眾內心情感的激蕩。”“藝術家為之奮斗的最偉大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表現他自己。”就注重主觀表現這一點而言,這種藝術主張與19世紀的浪漫主義十分相似。浪漫主義也以注重主觀情感的表現為其基本特征。但作為一種現代美學觀念,表現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明顯分野在于:如果說浪漫主義音樂用玫瑰色的主觀幻想去彌合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用人與自然相融合的方式達到在塵世喧囂中難以達到的人與對象世界的和諧,那么表現主義就是以反常態的極端個性化方式直接表現現代人充滿內在沖突的心靈世界。每一首表現主義音樂作品的音列都是由作曲家依自己的靈感來設定的,這使得音樂作品中的每一個基本要素都具有鮮明的主觀色彩。
現代派藝術是在資本主義物質文明的高度發展導致人的異化這樣一種社會時代背景下產生的。和所有的現代主義藝術流派一樣,表現主義所突出的是主觀情感與客觀現實世界的對立。因而它反對在藝術創造中模仿客觀現實,而要以音樂的形式來表現純主觀的、直覺的情感體驗。與新古典主義相比,表現主義朝著反映現實世界的方向邁進了一步。但是由于它偏執于表現與現實世界相對立的主觀情感,所以它對現實世界的反映又是一種變形的或片面的反映。隨著大機器工業時代的到來,人逐漸成為資本主義這臺社會化大生產機器的附屬品,而冷酷的、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又使人與人之間越來越無法溝通。在這樣一種社會現實中,追求真善美的藝術家們感受到無可擺脫的深深的壓抑、苦悶、孤獨、迷惘和絕望。傳統的藝術形式已無法表現因資本主義物質文明扭曲或異化人性所造成的這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情感體驗。例如,在繪畫領域中,傳統的焦點透視法曾經成就了米開朗基羅、達·芬奇、列賓等一批又一批經典畫家的經典名作。然而,焦點透視作為一種繪畫技法的基本準則,是與近代資本主義文化對世界的理性主義理解相聯系的,即通過焦點透視所看到的世界,是在近代理性精神秩序框架內所感受或體驗的世界。但現代資本主義的異化現實使近代理性精神秩序的框架崩解了,在現代派畫家(例如畢加索)的眼里,世界已被那種導致人以及人的生活異化的力量扭曲、分裂、肢解了,焦點透視法所描繪的已經不是真實的世界。于是,畢加索創造出散點透視的立體派繪畫。與此相類似,在音樂領域,表現主義的音樂家們在音樂表現手法上也離經叛道,進行了大膽創新,這使得他們的音樂作品在藝術形態上較傳統音樂有了質的變化。
表現主義音樂的代表人物勛伯格同時也擅長丹青,這一點通常被人們忽略。但了解他的畫對于了解他的音樂至關重要——其畫作中強烈的表現主義特色曾得康定斯基等人贊賞。他恰在開始繪畫的同時,在音樂表現手法上進行極為大膽的嘗試,即擯棄傳統調性系統的語法而采用自由無調性的表現手法。從1908年至1923年的十五年間,勛伯格使用表現主義手法創作的音樂作品,傳達出現代人在戰爭與大工業文明中所感受到的孤獨無援、焦灼不安、緊張恐懼等情緒。他在1908年完成的《#F小調弦樂四重奏》(作品10)中,于第四樂章的開始部分使用了一個非調性的主題。雖然全曲結束于#F大調的主三和弦結構上,但并沒有以傳統的終止式來完成。而他接著創作的《三首鋼琴小品》(作品11)則完全擺脫了調性的羈絆,正式開創了自由無調性的新方法。這期間,勛伯格共創作了十幾首無調性作品。這些作品的共同特點是對“不協和音”的解放,橫向旋律或縱向和聲的音程關系不再依附于調性系統;織體更偏向于對位式,而不是和聲式;節奏趨于復雜,其規律性被消弱;而樂曲的動機和結構則依然是精心設計的產物。勛伯格的自由無調性時期的作品,充分體現了表現主義的扭曲與強烈、大膽的特色。他在此期運用音高的方式,不像后來的“十二音作曲法”那樣具有系統性。自由無調性時期是調性崩潰的邏輯延伸,同時也是“十二音作曲法”誕生前的醞釀和探索階段。
二、表現主義音樂對傳統的顛覆
表現主義音樂的最大特征,就是無視傳統、無視規則、不追求宏大、夸張,而崇尚音樂表現的單純、簡潔、明快和熱烈。表現主義音樂以無調性為其基本成份。表現主義藝術家擯棄了傳統的主屬音的觀念,使得八度中的十二個音的價值相等。這導致傳統的旋律概念、節奏與節拍的組織、曲式的結構、和聲與對位等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表現主義音樂作品的演奏配器通常精致小巧,具有明快單純的色彩。而將一些連續的獨特音融入非常自由的形式之中,則給人以流動、舒展的獨特感受。
為了在作品中尋求音樂的連續性和統一性,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勛伯格在創作無調性音樂的實踐中,以維也納作曲家豪爾等人的創作實踐和理論研究為基礎,進一步推展表現主義的音樂思維,創立了“十二音作曲法”,即勛伯格本人所說的“十二音僅僅是相互關聯的作曲法。”
勛伯格最初繼承的是浪漫主義的傳統,他的一些屬于半音體系的早期作品在題材和寫作手法上都表現出晚期浪漫主義音樂的特征,例如其交響詩《佩里亞斯與梅麗桑德》(Pelleas Und Melisande, Op. 5)、弦樂六重奏《升華之夜》(Verklarte Nacht, Op. 4)和大型康塔塔《古雷之歌》(Gurre Lieder)等。但是如前所言,在他后來的創作中,他的音樂美學觀念發生了轉變,并逐漸發展到反叛浪漫主義乃至整個傳統而另辟表現主義音樂的蹊徑。他的一些個性鮮明的無調性作品如《期望》(Erwartung, Op. 7)、《幸運之手》(Die Gluckliche Hand, Op. 18)等,一方面仍然帶有浪漫主義傳統的印記,另一方面又顯現出逐漸明朗的表現主義特征。“十二音作曲法”的創立則標志著他的表現主義音樂創作手法的成型,是他的表現主義音樂美學觀念的充分體現。
“十二音作曲法”完全顛覆了音樂的調性中心,使不協和音獲得了“合法地位”。傳統的調性觀念認為不協和音及其組合偏離了調性中心,破壞了和聲功能的邏輯,因而是音樂聽覺所無法接受或理解的。但現在它們卻由于勛伯格本人所說的“用十二音寫作,僅僅是為了便于理解,別無其他目的”而變得與從前不一樣了。有趣的是,正如導致生物進化的一切基因突變的前提恰恰是基因遺傳一樣,勛伯格對不協和音的運用在音樂史上也是有其“基因”根據的。19世紀,貝多芬、瓦格納等人就曾經為了音樂表現的特定需要而在他們的作品中使用過一些反常規的不協和音組合。毫無疑問,在傳統的調性音樂體系中,不協和音的運用只是在傳統框架限制下的一種特例。事實上,不協和音所特有的“刺耳”的感覺恰恰可以達到德國現代戲劇家布萊西特所說的“陌生化”效果,給已經被傳統音樂磨出老繭的音樂聽覺以新鮮的刺激,因而具有豐富的表現力。不協和音之所以特別受到現代表現主義音樂家的青睞而被大量運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尤其適合于表現緊張、焦灼、痛苦、不穩定的心理狀態,而這正是現代派藝術家們所要表現的主觀情感體驗。
從本質上說,“十二音作曲法”是有意識地解構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的主觀情感與現實事物之間的對應關系,即打破人的審美聽覺與音樂音響之間傳統的內在約定性。不是將主觀情感通過現實事物表現出來——即所謂“融情于景、借景抒情”,而用一種非常態的純主觀方式表現出來,從而達到將主觀情感最大限度地還原為其純粹主觀狀態的目的。這與從19世紀后期開始的西方世界的整個文化潮流是相一致的,即解構傳統,其最經典的表達即尼采的明言:“上帝死了。”勛伯格的創新絕非僅僅是形式上的標新立異,而是具有極為深刻的音樂美學意義。就像哥白尼以“日心說”否定了人們原以為是“天經地義”的“地心說”一樣,勛伯格使人們從傳統的調性中心及其和聲結構的所謂“客觀必然性”觀念中超越出來,在更加寬廣的音樂空間中建構起新的音樂原則和秩序,從而形成了調性與和聲功能的新觀念。
三、否定之否定:音樂和一切藝術的宿命
如前所述,表現主義音樂是作為新古典主義音樂的對立面存在的。新古典主義因主張音樂純形式化,而使音樂失去了作為其內在生命的人文內涵。表現主義則主張表現主觀情感,賦予音樂以現代人文內涵,即如勛伯格所說:“為了人性,就必須用藝術的非人性去戰勝這個世界的非人性。”但世界上的事情總是物極必反。在勛伯格之后的一些表現主義音樂家對他的音樂主張和作品推崇備至,但他們單純地從形式結構方面來片面地接受他的音樂美學觀念,而忽視或未真正理解其美學觀念的內在精神。他們忘記了勛伯格創立“十二音作曲法”的出發點,忘記了他主張音樂是一種通過表現主觀情感體驗而促進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手段。他們把勛伯格的“十二間作曲法”純粹從形式上進行演繹,把音高序列化,把時值、力度、音色等音樂元素全部納入序列化的結構原則之中,由此形成了走向完全控制的全序列音樂。這就使音樂變成了斯特拉文斯基所說的一種“被控制了的音響”,它與人的情感體驗之間的聯系已變得十分模糊。與其說這種音樂是作曲家用以情感體驗為基礎的靈感創作出來的,不如說是用數學的方法計算出來的,把這樣的作曲任務交給計算機再合適不過。如果說這樣的音樂作品也能使聽者在欣賞過程中產生某種情感體驗,那么,要么這聽者不是在用這種音樂的作者所遵循、所要求的音樂思維或體驗方式去聽,要么就是這種音樂的作者實際上不自覺地越出了自己的創作原則,而在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情感體驗。所以,后來的表現主義音樂家把主觀化推向極致的結果,是與新古曲主義殊途同歸,以另一種方式使音樂脫離現實而成為一種所謂的“純形式”。
音樂和任何其他藝術門類一樣,從一開始就糾纏于形式化和人文內涵表現的矛盾之中。這是藝術本身的宿命,因為沒有形式化就沒有藝術。原始人借以表達情緒的偶然的有節奏或押韻的吶喊不是藝術,只有這節奏和韻律相對固定下來即形式化后才有了藝術——詩歌。而藝術形式一旦形成,它就逐漸衍生出自己的邏輯規則,從而具有了相對獨立性。在一定的時期內,特定的藝術形式是特定時代和人群表達思想感情或特定人文內涵的適合的工具。但社會的發展、人文的演進,總是使既有的藝術形式日漸顯現出局限性。于是舊形式不斷被打破,新形式沖破舊形式的束縛脫穎而出。但新形式注定又要成為舊形式,如此循環往復不已。例如中國古代的詩、詞、曲、賦、話本、小說等文學樣式的發展演變,就是典型的這樣一種過程。音樂當然也是如此。
不僅從音樂的宏觀發展史看是如此,這種形式和內容的矛盾對立統一運動也表現在每一個具體的音樂創作過程中。作曲家要通過音樂形象來表現某種思想感情或人文內涵,但他并非隨心所欲地表現。因為他在構思旋律和節奏時,不能只考慮音響的色彩效果和表現功能,而必須同時考慮這些音在調性規則中的結構功能,即必須找到表現功能與結構功能二者的契合點。這也就是說,他必須去尋找能夠把作品的人文內涵表現得最好的音樂形式。音樂的形式是相對固定的,而音樂所要表現的內涵則是無限多樣的。于是在音樂的人文內涵(或情感表現)與調性原則之間便形成一種必然的矛盾。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作曲家永遠是在“戴著鐐銬跳舞”,而好的音樂作品(即內容與形式完美統一的作品)就像是那種讓人覺得“鐐銬”不是鐐銬而是最恰當道具的舞蹈。像詩人、畫家們一樣,音樂家們總是不斷打碎舊的“鐐銬”,換上新的“鐐銬”,因為沒有這“鐐銬”就不成其為音樂。但是如果把“戴著鐐銬跳舞”變成了“鐐銬”本身的跳舞,即舍棄了人——人的精神、人的情感、人的心靈(這一切當然都建立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之上),就會從另一個極端迷失音樂的本質。
表現主義音樂的一些技法在我國當代音樂創作領域也經常被借鑒、使用,對于豐富我們民族音樂的表現手法產生了積極的作用。我們應該擯棄后期表現主義音樂的形式主義傾向,汲取表現主義音樂及其美學觀念中的創新精神,以不斷創新的音樂形式表現日新月異的生活和情感。創新,是音樂乃至一切藝術的生命之源,也是整個社會文化發展的不竭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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