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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景化的隱喻與矛盾性別心理的幻象
摘 要:中國現代作家老舍的“自敘體”愛情小說《微神》,是他創作中極具現代主義色彩的作品,作者在營造的詩意氛圍中講述了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小說通過前景化的文體設置、心理幻象的表達和夢境的書寫等方式塑造的初戀形象,具有原型意義,體現了老舍男性霸權意識和女權意識交織的矛盾性別心理,這種心理在啟蒙語境下男性知識分子的創作中具有普遍意義,由此我們可窺斑見豹地理解老舍對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文化的體認。
關鍵詞:老舍 《微神》 性別心理 敘事策略 文體特征
老舍的短篇小說《微神》①取材于自己的初戀悲劇,是一篇自傳性質的愛情小說,也是老舍“心愛的一篇”②。老舍在創作中很少直接描寫愛情主題,“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戀愛作為副筆”“我老不敢放膽寫這個人生最大的問題――兩性間的問題”③,而《微神》可謂是老舍的一次大膽的嘗試,其中的女性形象也因此具備了一定的原型意義。此后,老舍塑造了一系列因為生活所迫淪為暗娼的女性人物,如《月牙兒》(1935)中的“我”、《新時代的舊悲劇》(1935)里的宋鳳貞、《駱駝祥子》(1936)中的小福子等。
老舍的創作,多為現實主義的作品,然而他對現代主義也不乏嘗試。在《文學概論講義》中老舍曾介紹了西方的象征主義,并且自覺地在創作中實踐一些新的藝術主張。《微神》就是最符合老舍對于象征主義理論界定的范本。《微神》在1933年第一次發表時,使用的名字是英文Version,即幻象、想象。在這篇作品中,夢境、回憶、現實相互交織,象征意蘊含蓄朦朧,充滿了神秘的色彩,體現出了現代主義敘事技巧向傳統現實主義小說滲透的特點,創造了一個不同于現實人生的藝術世界,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微神》似乎是老舍的一場春夢,然也并非全是夢境,夢境作為一種重要的敘事手段承載了作者對現實的觀照。老舍對現代女權運動的回應和他在堅守男性霸權立場和理解女性苦難、追求平等的人權之間徘徊的心態,在這篇作品中都得到了充分的表達。因其創作時間較早,取材也具有現實指向的特殊性,本文從文體學和敘事學的角度對文本中夢境的描寫進行解讀,將有助于我們從整體上把握老舍的性別心理,進而管窺現代知識分子復雜的性別意識。
一、前景化的隱喻傳遞
前景化是文學文體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是為了美學價值和主題意義而作的或變異或偏離或頻繁采用的某種語言結構。這種前景化的方式,可以分為質的偏離和量的偏離,前者指藝術性地違背語音、語法等常規語言現象,后者則涉及某種語言成分有意識地超過或低于常量的出現率。
《微神》中前景化的隱喻是構建夢境的重要手段,文本中出現大量顏色詞匯,量的突出營造了夢境詩意惆悵的氛圍,多次出現的小拖鞋意象則構成性的隱喻,傳遞了男性主人公在夢境中對于女性的幻想。從量的偏離上考察,顏色詞匯可以分為以下三類。一是綠色,共出現了二十六次,主要集中在開頭和尾聲部分。綠色往往是青春與生命力的象征,然而在老舍的筆下綠色卻流露出蒼涼的意味。作者從眼前的景物寫起,描寫自然景色,寫到了從山腳到山頂漸變的綠色,一派生機盎然。隨后“我”進入了“夢的前方”,看見了一間小屋子,屋子里暗草色的椅子和淺綠的小墊等物件相互照應,“我”也由一雙綠拖鞋回憶起與“她”的初戀往事。而在尾聲中,綠色“加深了許多,綠得有些凄慘”。綠色由淺到深的變化象征了生命從旺盛到衰退的必然過程,也展現了現實與理想愛情的矛盾沖突,暗合了主人公悲劇性的命運。二是白色,共出現了十八次,主要集中在意象的描寫上,如白色的云朵、牙白的簾子、白色的海棠花。一方面,白色象征了真摯的愛情和天真無邪的年少時光,由此突出了在“我”記憶中“她”純潔美好的形象特點,強化了從男性立場出發的理想女性的特質;另一方面,白色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也有著不詳的含義,“她”穿的孝衣,臉上撲的粉,象征了青春年華的逝去,而女人最后露出的那只白腳骨,有著血紅冠子的白公雞,以及在暮春的光景中送葬的隊伍,無疑也由這抹白色渲染出了恐怖荒涼的氛圍,隱喻了生命和美好事物走向毀滅的最終結局。三是明艷的紅黃等色彩,這為綠色和白色構成的世界增添了豐富性。“愛情的故事永遠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樣平凡。可是平凡的人們偏愛在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詩意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數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憐的人們!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應有的趣味吧。”“我”大量使用色彩的意象,就是為了造成一種偏離常規的、與“平凡的事”不同的詩意的表達效果,從而寄寓“我”對愛情的向往。“這里沒有陽光,沒有聲響,只有一些顏色。顏色是更持久的,顏色畫成咱們的記憶。看那雙小鞋,綠的,是點顏色,你我永遠認識它們。”“我”理想的愛情應是恒久的,多彩的,不會隨著生命的逝去而褪色。然而青春與生命力也像那變得凄慘的白和黯淡的綠一樣,蒙上了現實的陰影,這樣理想的愛情也就隨之顯現出虛妄的本質。
此外,值得我們注意的還有“綠鞋子”這個重復出現的意象構成的隱喻。“我”從“鬼”的世界進入“人”的世界,以“我”的有限視角開始端詳房間的擺設,當目光觸及那雙鞋子的時候,“我”采用了第一人稱的回顧性敘事,由鞋子展開了對“她”的回憶。“若從原型批評的視野上看,鞋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以其特有的性象征意義而占據著引人注目的地位。特別是女性人物的鞋,在作品中層出不窮,總是或比或興地與主人公構成隱喻或換喻的關系。”④小拖鞋在文本中共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我”在小屋中看到的,小拖鞋作為“她”理想的象征,引發了“我”的回憶。第二次是回憶中,匆忙之中“她”來不及換鞋,就穿著拖鞋與“我”相見。這里出現了頗具意味的情景:“我”不敢盯著“她”的眼睛,只能盯著小綠拖鞋看,而“她則連耳根都有點紅了”,小拖鞋在這里是性欲的含蓄表露。第三次出現,是兩人在“夢的前方”再次相遇,互訴衷腸的時候,“我”粗魯地要看“她”的腳,卻發現已經化作白骨。“她”的生命逝去,留下的只有凄美的回憶,主人公“心中茫然,只想起那雙小綠拖鞋,像兩片樹葉在永生的樹上做著春夢”。
綠色拖鞋的意象在夢境中構成隱喻,它既是少女的象征,又暗含了性的意味。一方面使一個天真活潑的,為了見到心愛的人而不顧禮節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另一方面,“她”的形象在“我”的注視中徹底“女性化”,外部特征被著意突出。對女性肉體之美的渲染充分展現了“我”的男性視角,對腳和鞋子的關注體現出“我”對“她”的性的想象。敘述者以男性的眼光打量女性,以男性的喜好要求女性:“小圓臉,眉眼清秀中帶有一點媚意。身量不高!處處都那么柔軟,走路非常的輕巧。”這幾乎成為了老舍筆下所有理想伴侶的共同特征,由此可見《微神》中的“她”所具有的原型意義。
二、以敘事手段建構“愛情幻象”
除了用前景化的方式實現對夢境表層的審美表達,文本中深層的隱含男性霸權的敘事策略也體現了對女性的想象性書寫,以此構建了一個基于夢境的“愛情幻象”。敘述聲音通過特定的敘述視角,借助于特定的敘述者,體現一定的語氣、價值觀和感情傾向,是作家借助隱含作者實現自己審美理想的重要敘述手段。我們可以將《微神》中的“我”等同于敘述者,也等同于作品中的“隱含作者”,此處的“隱含作者”與實際作者的關系并不是分裂的,老舍借“我”之口,表達作家本人對女性悲劇命運的人道主義關懷,也透露了男性對女性的忠貞和愛情的想象。后者顯然是我們此處論述的重點。
為了更好地展開分析,我們首先將《微神》分為五個段落:第一段:春天的花園;第二段:夢的前方;第三段:“我”的回憶;第四段:與“她”的對話;第五段:尾聲,回到現實。
小說全篇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展開敘述:“我”在春天的花園里欣賞風景,進入夢境,在夢中回憶起初戀,講述了“我”與“她”的愛情故事,之后走出回憶,在夢境中與“她”相遇,聽“她”從自己的視角回憶往事,最后夢境逝去,回到現實。《微神》在結構上的新穎之處在于它不同于以往以時間或因果邏輯為序進行的線性敘事,而是自覺打亂了敘事的時序,將現實、夢境,不同人對同一事件的回憶融合交織,極具藝術張力。
“我”在第三部分中以第一人稱回顧性的視角敘述了從初戀到幻滅的經歷,一直以有限的人物視角帶領讀者進入回憶中的世界。這時的“我”一方面有作為當時體驗主體的臨場感,因而刻畫出了許多心理細節,比如當時的“我”因沒有聽聞“她”結婚的消息而感到快慰;另一方面,“我”也有著作為回憶主體的價值判斷,敘述者刻意運用了概略敘述的手法,重點描述回憶中的幾個場景,其間則以簡練的語言一筆帶過,但這種省略其實包含了“我”為自己間接造成“她”的悲劇命運的事實的開脫。啟蒙語境下,男性常以拯救者自居,卻存在著“知”與“行”不一的狀況:一邊為女性解放搖旗吶喊,一邊對女性的困境袖手旁觀,女性僅僅作為一個空洞的能指而存在,她們的命運并不會因為男性知識分子的覺醒而發生根本的改善。《微神》中的“我”便是借這種看似詳略得當的敘事策略來掩飾自己在兩性關系上的無所作為。例如,“在外國的幾年中,我無從打聽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間接的探問,又不好意思。只好在夢里相會了”。幾年的時間,被濃縮在短短一兩句話之內,顯示出無足輕重的意味。再如,“我們都二十二歲了,可是‘五四’運動還沒降生呢。男女的交際還不是普通的事”,“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許多許多無意識而有力量的阻礙,一個專以力氣自雄的惡虎,站在我們中間”。一個受過新式教育,鼓吹戀愛自由的青年在傳統婚姻和倫理面前望而卻步,以外在的社會因素巧妙掩飾自身內在的軟弱,試圖為自己的行為確立合法性。
小說中的“我”在沒有給“她”任何許諾甚至沒有確認二人兩情相悅的情況下,仍然憑空幻想著“她”對自己情深意切。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在小說的第四部分達到頂點。“我”與“她”的對話,實際上已經超越了第一人稱內視角的邊界,而入侵了全知視角的領域。假借“她”的主人公的眼光展示“我”不在場時的事件,而實際上這完全是出于“我”的想象,因為“她”早已逝去,所謂的淪落為娼妓的生活經歷尤其是心路歷程更是無從考證。“我”之所以能夠成為全知的敘述者,并且能夠進入“她”的內心,揣測“她”的心理,是因為這一切都是發生在“我”的夢境中,夢境成為“我”實現視角越界從而肆意幻想的邏輯起點。這種視角的轉換,是“我”自覺填補敘述中的空白點的外顯。現實中的“我”與“她”的愛情故事以悲劇告終,再次會面并沒有使二人的關系得到進展,也無從談及往事,所以從“我”有限的視角中無法解釋“她”淪為暗娼的起因經過,但夢境賦予了敘述者想象的可能性和全知的權力,“我”可以借由當事人“她”之口講述不為人知的經歷。比如下面這段對話,就是“我”對“她”的忠貞不渝的一種補償性的想象,體現了“我”的男性主觀意志:
“始終你沒忘了我,那么?”我握緊了她的手。
“被別人吻的時候,我心中看著你!”
“可是你許別人吻你?”我并沒有一點妒意。
“愛在心里,唇不會閑著,誰教你不來吻我呢?”
在“我”的心目中,即使“她”迫于生活,出賣了肉體,因為“肉體往往比愛少些忍耐力,愛的花不都是梅花”,“她”也不再是以前那個用印有梅花的信箋給我寫信的少女,但“她”始終是記掛著“我”的,甚至因此而被愛“她”的男人拋棄,甘愿淪為男人的玩物,直到最后耗盡肉體,都不忘記對“我”的愛。此時對“她”的刻畫,變得生硬單薄,不合常理。啟蒙時代常被知識分子談及的“靈”與“肉”分離的痛苦,在女性身上似乎并不存在,“她”可以為生活,為了給父親買煙抽,輕而易舉地打破倫理和貞潔觀的束縛,簡單地將身體用作謀生工具,這樣的情節設置暗含了男尊女卑的傳統性別觀念。敘述者一方面用“她”的第一人稱敘事,加入心理的描寫,試圖縮小敘事距離,讓讀者產生對“她”的深切同情;但另一方面,“她”并未真正獲得自我言說的權利,所謂的心理描寫也不過是出于男性的想象。女性人物塑造呈現出客體化、表象化、物化的描寫特征,不具備心理實質,也沒有心理或性格的塑造空間,主要體現的還是“我”的意志。“被別人吻的時候,我心中看著你”,這是怎樣的一種自信的控制欲,即使相隔千里,甚至生死相隔,“我”也要“她”時時刻刻在心中想著“我”。
我們從對《微神》的敘事策略的分析中可以看到不同于表層敘事的潛在話語,揭示隱藏在夢境敘事中“愛情幻象”的實質,進而對老舍所代表的20世紀初現代男性知識分子普遍存在的、根深蒂固的男性霸權意識有一個更加明確的認識。
三、封建與現代并存的矛盾性別心理
中國“五四”時期的女權運動是與人的解放、中西文化的碰撞相伴而生的,從屬于“五四”時期整體文化批判的一部分。婦女的解放、個性的張揚與“五四”時期主流意識形態相一致,啟蒙知識分子以女權運動為革故鼎新的突破口,試圖為一直受到壓迫、在歷史中緘默的弱勢群體代言。“婦女的發現”和“兒童的發現”一起成為了“人的發現”的重要內涵。率先倡導女性解放的男性知識分子,如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周作人等,在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下,自覺反思儒家傳統文化中男尊女卑的倫理秩序,把婦女解放問題視作批判封建等級制度的核心問題之一。然而,中國現代文化發展呈現出現代性與封建性并存的特點,在現代工業文明的沖擊下,傳統生產方式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顛覆,儒家話語體系也難以于旦夕間土崩瓦解。“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深受男性霸權傳統的浸染,“第一性”的優越感使他們沒有將男女平等內化為一種人文價值尺度,而是一直扮演著啟蒙者、拯救者的角色,因而這樣的女權運動并沒有使女性擺脫“被言說”和被視為“他者”的命運。
新舊交替的大時代背景中,封建與現代并存的性別觀在男性啟蒙知識分子中普遍存在。啟蒙者們面臨著新式情感和舊式婚姻倫理之間的艱難選擇,他們猛烈地批判了傳統的節烈觀,提出女性應當有“經濟的解放和性的解放”⑤,女性應當走出家庭,在社會中扮演新的角色;同時,又通過替女性發聲,贊美女性對愛情的忠貞不渝,歌頌女性在不平等的兩性關系中無私奉獻的精神,試圖建立起一種看似順應反封建的思潮,實則依舊從屬于男性、與傳統婦德相類似的女性行為和道德規范。恩格斯認為“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業中去”⑥,老舍和其他作者筆下以風塵女子身份走出家庭進入社會的女性則構成了一個獨特的群體,她們既脫離了傳統家庭和婚戀形式的束縛,她們的職業與命運又與封建男權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她們是矛盾的集合體,現代知識分子作品中“理想”的有情有義的風塵女子形象實際上也延續了中國傳統文化中才子士人對風塵女子的期待。這樣復雜矛盾的性別心理從現實生活進入了文本層面,在文學創作上體現為表面上的代婦人言和實際潛在的男性視角。老舍的作品體現了同時代知識分子在兩性關系認識上的普遍困惑。
通過對老舍愛情小說《微神》的文本細讀,我們可以更深入地理解中國文化在新舊交替時期,復雜而矛盾的社會心理在知識分子心靈上的投影,這也有利于我們解讀接受了西方現代思想影響的老舍,其男性霸權意識與女權意識交織的矛盾性別心理。
注釋:
① 老舍:《微神》,《微神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 老舍:《微神序》,《微神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③ 老舍:《我怎樣寫〈二馬〉》,《老舍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16頁。
④ 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588頁。
⑤ 周作人:《北溝沿通信》,《周作人作品新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5頁。
⑥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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