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馮至早期的四首敘事詩的文學論文
[論文關鍵詞]盲點人生終極關懷結構主義深層結構幽婉的詩風
[論文摘要】透過表層的愛情主題,在四首敘事詩整體的背后潛藏著這樣的感悟:生命是痛苦的歷程,終極的追求通向的是虛無.體現為從追求與痛苦到幻滅與絕望兩個層次階段。接近于后來他所接受的存在主義的哲學觀念,是詩人早期生活經歷在心靈上的投影。在此,我嘗試運用結構主義的分析方法,來挖掘這些深層的社會文化內涵。
魯迅先生曾贊譽馮至是“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研究者也把關注的目光都集中在馮至的抒情詩上,尤其是他的<十四行集》,更成為大家反復解讀論斷的焦點。的確,在馮至88年的生命歷程中,寫作數量最多的是抒情詩,四部詩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十四行集)、<十年詩鈔》)中,最能代表他的輝煌成就的也是<十四行集》,它是詩人步入中年所攀上的思想和藝術的巔峰。作為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風格獨樹一幟的詩人,馮至的卓爾不群還體現在他早期創作的四首敘事詩上。這幾首詩作者自己并不看重,處在眾多的光彩奪目的抒情詩的遮蔽之下,幾乎成了被遺忘的角落。研究馮至的文章雖多,提及這幾首敘事詩的文字卻很少,把它們作為專題來論述的則至今尚無發現,造成了馮至研究中的一個盲點,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
20年代的中國詩壇正處于敘事詩匱乏的階段,馮至的這幾首詩本身就具有填補空白的歷史意義。朱自清先生在他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中,同時選錄了其中的三首:《吹簫人的故事》、《帷幔》和《蠶馬》(未人選的是<寺門之前》),共三百余行。這在新詩發凡的年代,特別是這本經典式的選本中是絕無僅有的。
朱自清先生還在詩選的“詩話”中評價馮至的“敘事詩堪稱獨步”。就詩的思想內容而言,它們不僅體現了“五四”革命精神,還蘊涵著對生命存在意義的更為幽遠的永恒叩問。在藝術上這幾首詩也有值得研究的“獨步”之處。
一、與“五四”脈搏的共振
馮至的四首敘事詩均做于20年代,從1923年至1926年每年一首。<吹簫人的故事》發表在<淺草)季刊上,是“詩壇饑餓于敘事詩之際,最早送來的面包”。其它三篇發表在與<淺草)有相承關系的<沉鐘)周刊上。這兩個刊物都是有馮至參與的。應“五四”革命號角的召喚而組織起來的文學社團刊物,其內容必然要和“五四”精神發生共振,更何況<沉鐘)又是在運動轉入低潮后,被魯迅稱贊為“確是中國的最堅韌、最誠實、掙扎得最久的團體”。0l馮至1916年既到北京讀書,置身于“五四”運動大潮的中心,自然要受其影響。詩人自己也說是在讀了<新青年>、《嘗試集》和郭沫若的《女神》之后,才學著寫新詩的。“五四”運動高舉民主與科學兩面旗幟,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致力于打倒封建主義,讓“人”字豎立起來。馮至的詩都是用白話創作,從語言到形式技巧都已相當圓熟,這就是對“五四”新文學的一大貢獻。
這四首敘事詩的題材都取自于古老的傳說.馮至的好友陳煒莫因而指責他的詩“缺乏時代氣息.沒有擺脫舊詩詞中的情調”。陳翔鶴也曾譏笑他。你寫的那些和尚尼姑是干什么的?”所謂的和尚尼姑指的是<帷幔)和《寺門之前)兩首詩。《帷幔)敘說一位少女為逃避不如意的包辦婚姻削發為尼,最終抑郁而死的悲劇故事。作為她的悲劇的延伸還有那位被棄青年的立誓不娶和牧童的剃度為僧。詩的主題無疑是對吃人的封建婚姻制度的控訴。盡管少女的反抗形式消極了些.但正如周良沛先生所言:…五四’后、解放后的抗婚者,正是在那時代背景的變化下,多有更激烈抗爭的‘時代氣息’。但,這類題材的文藝作品,表現矛盾不可調和的高潮,也常是主人公的出走和私奔。與<帷幔)里的少女遁人空門相比,從本質上看,都是對封建婚姻制度同樣的反抗。它和投井或自縊的反抗一樣,雖嫌消極。也是血淚的控訴。反抗得不是那么積極的消極,也常常是面對太強大的封建勢力之無奈。也是人們無法擺脫時代的和自身的局限。”<寺門之前)的老僧看破紅塵已是對社會現實的否定,那段令人悚懼的荒村經歷更讓人看到了宗教禁欲主義摧殘人性的罪惡。這樣具有批判現實意義的尼姑和尚如何不可以寫呢?其它兩篇<l吹簫人的故事)和<蠶馬)講的是主人公真誠、熱烈、執著地追求自由愛情的故事,既是對極力張揚個性的“五四”精神的體現。也是對扭曲人性、壓抑人性的傳統封建倫理道德的否定。這樣的作品怎么能說它們缺少時代氣息呢?
今天距離“五四”已經八十多年了。封建主義在中國雖然還沒有完全被鏟除。也只剩下殘渣余孽了,為什么馮至的這些詩依然能夠在受眾心中激起漣漪?要探究它們何以具有超越時代的恒久魅力。需要以人為本位,去尋找馮至所追求的“在動人的愛情故事的背后。隱藏著的一些更為悠遠。更令人深味的生命的真諦”。
二、對人生終極關懷的追問
透過表層的愛情主題,在四首敘事詩整體的背后潛藏著這樣的感悟:生命是痛苦的歷程。終極的追求通向的是虛無。體現為從追求與痛苦到幻滅與絕望兩個層次。接近于后來他所接受的存在主義的哲學觀念。是詩人早期生活經歷在心靈上的投影。在此。我嘗試運用結構主義的分析方法.來挖掘這些深層的社會文化內涵。按照列維·斯特勞斯的深層結構分析方法。首先需要把每首詩轉換成基本的敘述句型。再逐一分析它們的深層結構。追求與痛苦四個故事中的主人公都因為所追求的理想不能圓滿而痛苦。其中<吹簫人的故事)和<蠶馬)敘述的都是主人公追求愛情的過程。都有一個似乎“團圓”的收場,但字里行間縈繞的卻是幽幽的惆悵。<吹簫人的故事)可以概括成以下幾個敘述句:
1、一位青年以簫為伴在深山中過著恬靜的生活。
2、為追尋夢幻中的姑娘.青年來到市鎮。
3、青年和姑娘以簫為媒彼此相愛。
4、姑娘因為父母反對婚事而抑郁成疾。
5、青年毀簫為藥救了姑娘。
6、青年因失去簫而病重.姑娘也用簫制藥救活了青年。
這幾個句型又可以依相似關系進一步歸納為兩組:
l、青年因有簫為伴而快樂、青年與姑娘因有對方相伴而快樂。
2、青年和姑娘因得不到對方而痛苦、青年因失去簫而痛苦(可以推想.姑娘也會因為同樣的原因而痛苦)。
在這里。簫與人相對.是“精神”的物化意象。兩組關系暗示了這樣的深層社會心理:人的快樂來自于精神和肉體的'滿足.缺少任何一方都會產生痛苦。現實中靈與肉卻常常分離。凡事總是有得有失,所以人永遠處于痛苦之中,生命的過程就是痛苦的過程。
<蠶馬)的敘述按照相似因素概括為:父親遠離.女兒感到孤獨、凄涼、恐懼,白馬為她尋回了父親;父親再次遠離,在大地將要崩潰的一刻,馬皮裹著少女化為蠶繭。顯然,“父親意味著安慰與安全。少女幻想中的青年就是關懷與保護的化身。現實中擔當這一責任的卻是白馬。這是姑娘的遺憾也是白馬的悲劇。所以白馬非但沒有得到姑娘的愛情,反而被殺。結尾馬皮裹住姑娘的全身的一瞬。愛情似乎圓滿了,然而隨之而來的是本體的再次異化。如果說<吹簫人的故事)蘊含了生之痛苦。那么<蠶馬)則揭示了外物不可認識、不可把握的無奈。生命中有多少回經過固執的堅守與艱難的跋涉,終于切近目標時,卻發現已經繁華落盡,物是人非。難怪詩人唱出“只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誰又能把身外的世界真正看個清楚明白呢?
幻滅與絕望相對于以上兩篇的團圓,<帷幔)和<寺門之前)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劇。<帷幔)中相似關系的敘述包括:少尼因為婚姻不如意而出家、少尼因為生活理想不能實現而死、青年因為被棄而立誓不娶、牧童因為少尼死而剃度為僧。詩中帷幔代表少尼的夢想。少尼又代表青年和牧童的追求。最終他們的理想都破滅了。我們也可以做一個逆向的推想。假如少尼當初沒聽到那句說新郎“是一個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的傳言。
那么三個人的悲劇就都可以避免。當然也就沒有了這個故事。可是人生的悲劇往往起因于這樣一些不經意間的小小偶然。命運不可逃,人生不可測。也許在詩人看來.一切都是不確定的,惟有死亡能排除任何偶然和暫時的抉擇.是最終實在的歸宿吧。從嗟嘆人生不得意的痛苦到徹底毀滅了今生的希望.出家也好,死去也罷,惟有寄希望于來世了。
<寺門之前)的老僧向人們披露了一段令人悚懼冷顫的心路歷程。他少年時懷著對現世的失望和對來世的向往做了行腳僧。痛苦地壓抑著人性的rCx,~.艱難的修行,“挨過了十載歲月,,好容易踱到了中年”,內心才稍能平定。一個夜晚,經過一座荒村時,腳下的一具女尸令他喪失了理性,心中宗教禁欲的堡壘轟然崩潰,完全失態的僧人最后竟枕尸而眠,自覺得“是魔鬼一般”,從此“再也不敢行腳在外邊”,在這僧院里“一住住了三十年”。然而“在這默默中間的三十年,僵樓的幻影回來三十遍”.那躺在女尸身邊的感覺也從未離開過他。老僧最后泣泣淹淹地講到,“這是我日夜的功課!,我的悲哀.我的歡樂!,什么是佛法的無邊?什么是彼岸的樂園?/我不久死后焚為殘灰,,里邊可會有舍利兩顆?,一顆是幻滅的蜃樓,卜顆是女尸的半裸!”這結局寫盡了人生追求的幻滅與悲哀。老僧因追求不到蜃樓而出家,這是現世理想的落空,把希望寄托在來世,追求佛境。而夜遏女尸失態,又使成佛的希望破滅,本來看破紅塵而人佛門,卻又看空佛門而無告,這是何等不可拯救的哀痛!
總體來看,四個故事的一個共同因素就是,每個人都在追求又都在痛苦和失望。所以“人生雖有快樂與希望,但更有痛苦與恐懼,人生的歷程是毫無意義的”。
(雅斯貝爾斯)一馮至生長在一個破敗的大家族內.少年時代就已經歷了母親和繼母的相繼亡故。家族內的紛爭,貧困生活的磨難,使他飽嘗人同的白眼與艱辛。世態炎涼促成了他的早熟。正如詩人自己所說:“我生長在衰敗的國,衰敗的家里,免不了孤臣孽子的心腸。雖說世界需要進步,人要勇往直前,但想來想去,總不太象我所能辦的事。貧賤的人容易心虛,因為他盡往里面看,往內面看得多了,外邊的世界便不是他的了。”州也許正是這向內看的視角.才使馮至的詩意具有了超常的深邃。孫玉石稱馮至為“中國現代詩國里的哲人”。“ol7馬至曾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在認識馬克思主義以前是接受過丹麥思想家克爾凱郭爾為先驅的“存在主義”影響的。雖然馮至真正接觸存在主義是在30年代以后,但“五四”時期的不少哲學思想。例如安德列耶夫的反現實和神秘主義的宿命論.強調人生的無意義和不可知的矛盾.以及他大量運用象征手法.又不同于流行的現代主義和傳統的現實主義而獨具一格的藝術,對馮至都是人生和藝術的不同程度的震撼。作品的懷疑主義使馮至懷疑,懷疑自身與現實的矛盾,更使馮至思索。
三、向內挖掘幽婉的詩風
馮至“往內面看”的思維方式,不僅決定了他的詩歌意蘊深邃.在整體人生的層面上關注人的命運。而且在藝術上也體現出一種向內轉的幽婉風格。魯迅評價他“向內,在挖掘自己的魂靈。要發現心里的眼睛和喉舌.來凝視這世界,將真和美歌唱給寂寞的人們。””的確.馮至的詩“不是在講說一個故事,而是在歌唱一個故事”。’用他特有的樸素的歌喉,在敘事中抒情,又是抒情的敘事。馮至幽婉的總體詩風。具體體現在敘事詩中又有兩方面的特色,一是古典與現代結合,二是浪漫與含蓄結合。
古典與現代陳煒莫指責馮至的敘事詩“沒有擺脫舊詩詞中的情調”,如果單純從藝術的角度看。未必不是這些詩的優長之處。馮至無疑是“五四”文學革命運動的積極參與者,新詩的熱愛者和實踐者。他曾在給好友楊晦的信中說:“在我們有人談話中。每每聽到人批評新詩,我總忿忿不平。……我十分希望能夠作幾首比較驚人一點的詩,我這樣渴望比渴望女人厲害得多。””‘馮至的詩歌語言既用“白話”的口語,又注意“修飾”掉自然口語中的水分,而保持口語的自然與親切感: 月光把他倆的簫聲
溶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深閨與深山的情意,
亂紛紛織在一起。
——<吹簫人的故事)
標準、清新、優美的現代漢語,把青年與姑娘精神的默契、愛情的甜蜜凝練地表現出來,完全沒有了早期白話詩的“纏腳時代的血腥氣”。“馮至在實踐詩體解放時,并不是對傳統文化全盤否定,在“新詩革命”的口號下,把“白話詩”寫成“白開水”。“解放”中失去了“詩”之“體”,造成詩的散文化劣變(盡管這是革命必須經歷的矯枉過正階段)。馮至的詩絕對是現代的,有對西方藝術手法的借鑒,例如<蠶馬>就借鑒了布萊希特戲劇的“問離效果”理論。但他的詩又是中國的,其中不露痕跡地糅和著中國傳統詩歌的精髓,例如繼承了<詩經)、<楚辭)等中國古典詩歌中雖有敘事而側重抒情的風格,也有著晚唐詩與宋詞的某些婉約、感傷和沉郁:
春風才綠了山腰,
秋雨又澆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間不知有了多少變遷,
尼庵總是沒有新鮮、沒有陳舊。
——《帷幔》
這段娓娓的敘述,有柳永的細膩,有李清照的惆帳,有李商隱的精工典麗,卻沒有絲毫的陳腐氣。句中不著一個“愁”字,可少尼在庵中單調、孤寂、憂郁的生活
卻分明在目。再如:
梧桐的葉兒依依地落,
楓樹的葉兒凄凄地紅,
風歙歙,雨疏疏,她開了窗兒,
等候著那個吹笛的牧童。
——《帷幔》
句中大量的重疊詞都是典型的中國詩歌語言形式。詩的形式、節奏、韻律追求有節制的自由,完全脫出舊體詩的窠臼,一切都依據“敘”的需要,不為格律削足適履,押大致相同的韻,又絕非一韻到底的順口溜,保持形式大致整齊。《吹簫人的故事》和《帷幔>四行一小節,《蠶馬》和<寺門之前)八行一小節。這些古典的與現代的,本土的與外來的因素,化成詩人自身的文化素養,在詩中結合得渾然天成。并且這種六經注我式的開放態度,貫穿于詩人整個的藝術生命中。
浪漫與含蓄馮至的敘事詩都取材于民間傳說,本身就具有濃郁的浪漫傳奇色彩,詩人又按照主題的需要作了改寫。詩的浪漫不是直抒胸臆式的宣泄,不是浮想聯翩地鋪排激情,而是來自于詩人所創造的,鏡花水月般可望不可及的幻美境界,和神秘的,甚至是有些陰森的氛圍。全通過情節,為所有的“精神”找到一條感性的幽徑。詩意含蓄、克制、曲折地流露,充分體現幽婉的詩風:
父親象寧靜的大海。
她正如瑩晶的皓月。
月投人海的深懷,
凈化了這煩悶的世界。
只是馬跪在她的床邊,
整夜的涕泗漣漣,
目光好像明燈兩盞,
“姑娘啊,我為你走遍了天邊!”
——《蠶馬》
在古代西方的高山,
有一座洞宇森森;
一個健壯的青年
在洞中隱居。
四圍好像在睡眠,
他忘卻山外的人間。
有時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見云幕重重。
——《吹簫人的故事>
詩人似乎只在致力于把事敘明白,句句樸素如話,無一晦詞澀句。詩的意境卻如夢如幻,凄美迷人。總之,馮至的敘事詩同他的抒情詩一樣,以“哲學和美學的綜合,構成了一個至今無法企及的詩美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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