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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學版本閑談論文
在沸沸揚揚的初夏細雨中,上海首開國內拍賣先河的“新文學專場”圓滿落槌。散場后,有書友問我感覺如何,我回答四個字:“出乎意料”。其實,我心里還想,有的拍品價位已臻“大跌眼鏡”的程度。雖然拍賣場上因多種因素推高了拍品價位,但這畢竟是公正、公開的市場化運作。我想,今后新文學版本的價位將會提升到一定區間,其收藏投資價值亦將進一步引起書界與藏界的關注。更重要的是,人們對新文學作為古籍善本之后的新善本的版本認識,亦將隨之得到普及與提高。本文就其涉及到的若干主要內容,略述己見。
書之衣
新文學版本指的是民國年間(一九一七——一九四九)出版的以新文學形式為主體的書籍。我之所以喜歡新文學舊籍,起初的誘因,多半是其封面裝幀的緣故。封面也有書衣之美稱,那是一本書的素雅、合身的漂亮衣裳。
我國古籍刻本以線裝形式流傳了千百年,版式較為固定,除了少量的繡像插圖,一般還不講究封面設計。清末民初間,由于西風東漸,外來文化的輸入,從鉛印、石印,到洋裝書的引進,大大推動了我國出版印刷業的發展。以書籍裝幀設計為例,書心外面,加上從封面經書脊到封底的整個書皮,以鐵絲釘或蠟線裝訂成冊,這就是平裝本,如封面用硬紙特制,就是精裝本了。民國年間,精裝本因其裝訂考究和工料較貴,印制數量一般并不多。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民國版本書,大多是平裝本,尤以文學內容為多,俗稱“舊平裝”。
我常常被民國版文學書的封面設計所迷住。早時購得姜德明先生所著《書衣百題》愛不釋手,雖然我無法擁有這些舊平裝,但一幅幅欣賞這些封面畫,亦如同品嘗一席精神美餐。一次見到戴望舒譯的《屋卡珊和尼各萊特》一書,見封面是一些花卉與小草的組合圖案。這樣的設計風格告訴我,應該是出自錢君匋先生的手筆。購回家細閱后,果然在此書扉頁上見到一行字:“錢牧風設計封面”,這就是錢君匋了。民國版書一般不印封面設計者姓名,此書卻顯得別致。
時下,不少愛好者熱衷于收藏民國版本書,蓋因封面設計的獨特風格,已無疑成為一種魅力。這方面的專業書籍多年未曾間斷,寒齋有《魯迅與書籍裝幀》、《錢君匋裝幀藝術》、《曹辛之裝幀藝術》三種,以為屬此類專業書中的佼佼者。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書衣風格。錢君匋先生談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往事,說有一次陶元慶陪他去魯迅先生家,聽魯迅談封面設計。魯迅說,可以多運用一些民族形式,如我國古代的青銅器和漢畫像,都有極其優秀的圖案紋樣和人物線描,如果把這種傳統用到封面設計上去,可增強民族風格。幾十年來,錢老正是努力踐行魯迅先生的教誨,形成了他的裝飾性風格鮮明的封面設計,人稱“錢封面”。對民國版本封面頗有研究的新文學專家高信先生,曾就此寫過系列文章,介紹了一批鮮為人知,卻是民國時期重要的封面裝幀家如季小波、劉既漂、鄭川谷、莫志恒、汪侖等,他們代表了開明、良友等出版機構的封面設計風格。捧讀這些各具特色的封面畫,仿佛能觸摸到設計者的心聲與手溫,令人倍感親切。現在電腦設計,以字體為例,有宋體字但沒有老宋體那樣的美術字。過去設計者都是通過手寫手繪,使古樸、厚拙的老宋體神形畢肖,韻味純真。這樣的藝術趣味,現在只能從民國版的“舊平裝”中去尋覓去欣賞了。
版權頁
在書籍上印制版權頁的做法,并非民國時期獨有,但卻是從民國起始的,沒有見過古籍善本有版權頁一說。版權頁多系現代印刷出版業中的技術性問題,顯得有些枯燥、乏味。然而,民國版本中的薄薄一紙版權頁,常常使我神魂顛倒,縈繞于心。
有那么嚴重嗎?我說有。對新文學版本的喜歡,尤其是那些以鉤沉研究為主的專家學者,在內容已確認的前提下,版權頁在他眼中就是一本書的“靈魂”。以研究為第一需要的人,內容自然是最重要的,是他賴以研究的基礎,如同土地之于農人一樣。新文學版本專家姜德明先生在《新文學版本》一書中,亦有論及。一本新文學書,如果缺失封面,還不至于影響研究考證工作。而一旦沒有了版權頁,那會給研究帶來致命的打擊,一些重要資料便無處可找。有人將版權頁看做是一本書的“數據庫”,是一個人的“身份證”。研究版本,過去只局限于宋版明版,其實,民國雖只有短短三十多年光景,其新文學的版本問題卻十分復雜。
我在舊書攤前,每見民國版書,視覺已感知到此書的封面款式與書名,大致就有了購買的欲望。當我取過此書,拿在手上急切要翻閱的,首先就是版權頁,這是我最終決定是否購買的關鍵。
新文學書的版權頁并無一定格式,其印刷位置也不確定,有印在扉頁背后,也有在最后一頁的,甚至印在封底。版權頁的內容也不固定,但大致有幾個要素,通常有書名、著譯者、出版、發行、版次、印數、定價等。從版本學來說,研究者更多關注的是年份、版次與印數,即哪一年出版,是初版還是第二版、第三版,各版次的印數多少等等。由此可以清晰地看出一本新文學書的歷史演變過程,作出版本重要與否的準確判斷。這些原版本的版權頁,是研究者的第一手資料,正如新文學版本學家朱金順教授所說:“我們研究版本的,最看重版權頁”。此言善哉。
要知道一本新文學書的珍貴程度,從版權頁上可作出基本判定。如良友版文集《旅舍輯》,版權頁上有“一九三五,十一,十五日初版,一——二OOO”的字樣,由此可見其確切印數。經過七十多年,此書的存世量已十分稀少。不僅是研究者,即使作為舊書收藏家與經營者,對版次與印數亦十分關注,書的印量愈少愈顯得珍貴,其收藏投資價值就愈高,售價也會扶搖直上。
記得在拍賣會上,有一冊冰心的《繁星》,這是她早期的詩集。我在預展時翻閱過,發現此書缺失版權頁,底價一百元,估計拍賣價在三五百元到頂了。然而,此書拍賣至一千五百元成交,使我頗感意外。買家難道不知此書無版權頁,或許他們不在乎版權頁,那真有點不可思議了。
新文學版本書有的不標印數,給后人設下了謎團。那時不寫印數,不知出于何種目的。現在有些書,亦不寫印數,問了業內人士,說是商業機密。我看,這“障眼法”多數是為了克扣著作者的版稅。也有系自費出書,印數少得無顏表白。
新文學書的版權頁上,亦有做得十分道地的,即在版權頁上,貼上一枚版權印花。如齋藏一套《魯迅三十年集》,魯迅以私人印章“魯迅”兩字,紅紅的印在白紙上,剪貼在每一集的版權頁上,既莊重美觀,又表示了著作人對權益的自尊自重。
有人說,版權頁亦會發生印錯之事,不可全信。我以為,如果這樣假設,那么天底下真沒有什么事可信的了。還是朱金順教授說得對,版本學就得以原版原物的版權頁為依據,別無選擇。
簽名本
本來不顯山露水的簽名本,近年來卻受到眾人追捧,有趨之若騖之勢。從易中天到諾貝爾獎得主帕慕克,簽名售書熱浪此起彼伏。
當然,這里主要指的是民國版本的簽名本。將自己的著作簽名贈送朋友,是文化人的一種雅好。而簽名本流落到舊書攤,往往有著一段鮮為人知的幕后故事。
民國版舊籍本來存世量不多,而其中的簽名本更是極其珍貴。以魯迅為例,他的遺物包括簽名本,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公家文物機關、博物館的搜集庋藏,幾乎已收羅俱盡,偶有“漏網之魚”,簡直就是“文物”了。一冊良友版《愛眉小集》,因有“陸小曼”三字簽名與一方“摩曼”的小紅印,拍價從二千五百元一路追殺到六萬五千元才塵埃落定。而許廣平的一冊《欣慰的紀念》,出版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嚴格講還不能進入新文學行列,卻因是魯迅夫人的簽名本,亦拍出七千元的高價。如果不是簽名本,此書價格絕不會超過百元。這說明,名人簽名本越來越值錢了。當然,要警惕的是,時下在利益的驅動下,簽名本亦有作假,收藏者需多作識別。我讀到陳子善老師的“簽名本小考”專欄文章,篇篇精彩,談的都是新文學舊版本上文學前輩的簽名故事。這些新文學簽名本凝聚愛書人的頗多心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頂級藏品。我亦有些新文學版本的簽名本,然不同的是,這屬老版本新簽名,自忖比新書新簽名來得珍貴些。這些年,我在淘書中關注一些民國年間出版,且作者還健在的舊版本,即便攤主要價高些,亦咬咬牙購下。因為,我近年結識了一些文學前輩,并成為“忘年交”。在舊書攤搜集到他們在解放前出版的舊書后,即持書拜訪作者,了解該書寫作出版的舊事軼聞后,再順水推舟,請他們為我在書上簽名題詞,真是一舉兩得。我的不少文學史料的鉤沉文章,就是以此為內容寫就的。不少前輩作家,看到他們的舊著呈現在面前,來了眼神與精力,并發出深深的感慨。這些舊著,是他們昔年文學創作的足跡,承載著他們的人生滄桑。“七月派”老詩人孫鈿看到我將他的兩本詩集《旗》、《望遠鏡》展示出來后,激動地連連說:“難得,難得。”雖然歷經磨難,他們自己早已沒有了這些早年作品集了,仍為我熱心執筆。先后有辛笛、任鈞、金性堯、賈植芳等前輩以“韋泱”為上款,在這些民國版本上留下了他們的親筆簽名。這是他們留給我的珍貴手澤,如今人去字留,再也不可復得。我深銘于心,將以他們的道德文章為楷模,做一個正直的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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