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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章疏證
內容提要:本文據周秦漢典籍的大量語例和《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章的義理分析,認為“加”通“假”,給予也;五十,系指五年或十年,即很長一段時間;“易”不讀“亦”,所指即大《易》。此章意思是:如果天假我年,或五年,或十年,沉潛于大《易》之中,那么我庶幾可以無大過矣。本章體現著對《易》的理解,也反映出孔子日新參省的精神。
關鍵詞:加 五十 易 參省
對于《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章的解讀,歷來仁智互見,但因本章涉及孔子的身世、孔子的知行思想、孔子與《易》的關系等問題,故有必要進行深入研究,以期求得比較接近原意的理解。
解讀本章,主要有三個障礙,曰加,曰五十,曰易。現逐一予以疏通。
先說“加”。鄭玄、何晏、皇侃、邢?等早期注本均作如字解,如皇侃《義疏》云:“當孔子爾時,年已四十五六,故云:‘加我數年,五十而學易也’。”但比上述注解更早的信息卻提供了另一種解讀,如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將《孔子世家》與《論語》對照,可以看出,《孔子世家》是根據《論語》和作者采獲的有關孔子的口碑綴合而成的,《世家》中的大多數語段都可以在《論語》一書中找到相對應的文字,“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一語正是太史公上述文字的底本,“假我數年”也即“加我數年”,“假”通“加”。“假”“加”相通,在當時及此前的文獻中是比較普遍的,如《詩經·大雅·假樂》“假樂君子”,《禮記·中庸》和《孟子·離婁上》趙注引詩均作“嘉樂君子”,“假”通“嘉”,“嘉”因“加”得聲;《淮南子·主術》“假輿馬者,足不勞而致千里”,“假”通“駕”,“駕”亦因“加”得聲;《春秋桓公元年》“鄭伯以璧假許田”,《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作“以璧加魯易許田”,這是“假”“加”直接相通的例子,而且與上引《世家》對讀,可以看出司馬遷筆下“假”“加”互通。另一個早期信息是與鄭玄同時的應劭在《風俗通義·窮通》中有“假我數年”一語,可以認為是作者引用《論語》此條。可見,作“假”更近古。此“假”作何解?假,給予也。如《漢書·儒林·轅固傳》“乃假固利兵”顏注,《漢書·循吏·龔遂傳》“遂乃開倉廩假貧民”顏注等皆作此解。
再從義理上看,如果“加”作如字解,那么從哪里加起?鄭注云“孔子時年四十五六”,朱熹云“孔子年已幾七十矣”,但因上下文沒有任何相關信息,終流于懸想虛設。而且《易》乃“正性命”之書,既然談《易》,又云增我年壽,是亦未免不知命矣。
所以結論是“加”是借字,“假”是本字,“假”者給予也,“加我數年”,猶后世云“天假我年”、“假以時日”。
次說“五十”。關于這個詞,古今注本幾乎異口同聲地認為系指五十歲,根據大致如次:
主要證據是孔子自己說過“五十而知天命”。
次要證據是上引《世家》中“孔子晚而喜《易》”一語。
另外還有一個預設,即孔子講此話時“年四十五六”。
現在就來看看這兩個證據、一個預設的合理性程度。孔子何時說“吾……五十而知天命”?曰七十歲以后。能用七十歲以后的悟道之言來反證孔子在四十五六歲還不知命時預知五十歲就能知“道”嗎?當然不行!四十五六時尚未知命,他又憑什么對五十(前人都理解為五十歲這一年而非五十至六十這一年齡段)而知命充滿信心?何晏《集解》云:“《易》,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年五十而知天命,以知命之年,讀至命之書,故可以無大過矣。”顯然,四十五六時尚不知命,既不知命,又未學《易》,又何從預知《易》能“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呢?反過來,如果孔子已經知道《易》之大用,他為什么要等到數年之后對自己的大過已經不厭其煩時才去學《易》呢?是孔子在為自己的疏懶尋找遁詞嗎?這與孔子以不知為恥、“學如不及,猶恐失之”①的精神相距未免太遙遠了。更何況本章中孔子關心的是如何消彌大過的問題,非關命也。再說如果僅從孔子暮年“五十而知天命”一語去逆推“五十以學《易》”一語的言說時間在四十五六歲時,那么將這句話的語境放到不惑以前、耳順以前或者“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的七十歲以前,因為大《易》的博大精深,也一樣絲毫不減其合理性。這里的紕漏實在太多了!
關于“晚而喜《易》”,“晚”是五十歲或五十歲之后一段嗎?盡管前人對諸如“中壽”②之類的說法有歧見,但未見有人將五十稱作“晚”的,因而即使將太史公這一條作為附加的旁證也是不值一駁的。至于所謂“當孔子爾時,年已四十五六”之說,盡管長期以來被當成不需論證的假定,事實上,筆者以同情了解的態度檢索《論語》全書,其中未發現有任何信息為這個假定的成立提供有效的證明。
根據上文對“加”字本字的發掘,對“五十”非五十歲的論證,再將《史記·孔子世家》與《論語》本章對勘,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五十”是對“數年”的落實,數年是幾年呢?筆者以為當是或五年或十年。回到前面司馬遷的一段話:“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其中的“若是”所指為何?即“韋編三絕”的工夫,而這種工夫自然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間達成,非有五年十年時間不可。孔子深感易理深矣廣矣,越研習越覺得博大精深,但在這里他并不是象后來許多學者所說的那樣去窮究其中的天道性命之理,“天道遠,人道邇”(《左傳·昭公十八年》),“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他之學《易》仍是為己而非為人,因時時為自己的大過(自律甚嚴者之語)所困擾,故而將窮神知化、中正和諧、不瘟不火等高深易理落實到"可以無大過矣"這樣實實在在的愿望上。這種思想和精神與《易》的內容特征和孔子學不厭教不倦的作風、日新參省的精神是深相契合的。
從語源學上看,先秦古籍中名量詞省略(或部分省略)且兩個數詞連用的情況非常普遍,如:
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尚書·無逸》)
彗彼小星,三五在東。(《詩經·召南·小星》)
自今鄭國不四五年弗得寧矣。(《左傳·襄公八年》)
小邦寡民,使民有什佰之器而勿用。(《》第二十六章)
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倍蓰,一倍或五倍,此與下句數詞均表倍數),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孟子·滕文公上》)
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盜跖》)
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里,名師數十百萬(按:數十百萬,即數十萬、上百萬)。(《韓非子·初見秦》,“數十百萬”一詞同篇出現三次)
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十百萬。(同上)
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什伍,十戶和五戶),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上書《和氏》,同書《定法》也有“連什伍而同其罪”之語)
俱與有術之士有談說之名,而實相去千萬也.(上書《奸劫弒臣》,“千萬”一詞同書《說疑》也出現一次)
今魯國之群臣以千百數。(上書《內儲說上七術·說一》)
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千萬臣,意為千萬倍于我)而無數者也。若皋之所見,天機也。”(《列子·說符》)
“民五之方?,十之方爭,百之而后服”(見文物出版社98年5月出版《郭店楚墓竹簡·尊德義篇》,簡文釋讀依裘錫圭先生的觀點)
即使《論語》一書中也不難找到類似的句例: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如其禮樂,以俟君子。(《先進》)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同上)
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與?(同上)
哀公問于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對曰:“盍徹乎?”
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顏淵》)
從上述《論語》和與其相先后的先秦典籍的句例中可以發現,數詞的運用非常靈活,既然有二(什之二)、四三年、三五(小星)、四五(年、日)、五六(年、人)、六七人、七八年、五六十(里)、六七十(里)、倍蓰(五倍之意)、什佰(百)、千萬等或順序或倒序或分數或倍數或省略或不省略,有相近數詞相聯,有特殊數詞如三五、倍蓰、什伍、什佰、千萬等相聯,表達方法多樣,自然也可以佐證五十為五年或十年,當然孔子在這里也是虛指,因為大《易》的博大精深,所以需要有一個較長的時期如三年五載甚至十年八年的沉潛含玩時間,庶幾可以無大過矣。在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中將這種省略之法具體分解為“蒙上文而省”、“探下文而省”、“舉此以見彼”三類,援例甚詳,并引證顧炎武、錢大昕的論述,以彼例此,可以認為,本句“五十”二字皆蒙上文省略了二個“年”字。
另外,也有人將五十指認為系“卒”字之誤。朱熹《集注》:“劉聘君見元城劉忠定公,自言嘗讀他論,加作假,五十作卒,蓋加假聲相近而誤讀,卒與五十字相似而誤分也。愚按此章之言,《史記》作‘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加’正作‘假’,而無‘五十’字,蓋是時,孔子年已幾七十矣,‘五十’字誤無疑矣。”"加"“假”聲近通假已如前述,非誤讀也;“五十”作“卒”,如董季棠先生所說:“《論語》在漢初有齊、魯、古三家,至東漢末混而為一,千余年來無異本,不知從何處見‘他論’?”③而本世紀初在敦煌發現的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又正是作“五十”而非“卒”④。
最后說“易”字。陸德明《經典釋文·論語釋文》:“魯讀‘易’為‘亦’,今從古”。錢穆先生據此將本章斷為:“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⑤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易”的讀音上。易有多義,即使《易》之為書,也有三義,曰變易也,不易也,簡易也。變易、不易之“易”讀作入聲,簡易之“易”讀作去聲。因為入聲之“易”與同屬入聲之“亦”聲同,故二者可以相通,又因為“易”的多音多義性,去聲之“易”也就與入聲之“亦”可以相通了,古書中就有雙聲之“易”與入聲之“亦”相通相訓的語例,如《素問·骨空論》“易髓無空”王注“易,亦也”;《素問·氣厥論》“謂之食亦”王注“亦,易也”;《列子·黃帝》“二人亦知”,陸德明《經典釋文》云“亦本作易”。與上引陸德明“魯讀‘易’為‘亦’”對讀,只能說明本字“易”因同音之故通作“亦”,不能證明本字是“亦”,而齊論、古論作“易”而非“亦”,正好說明本字是“易”而非“亦”。
綜上所述,本章可譯為:
如果天假我年,或五年,或十年,沉潛于大《易》之中,那么我庶幾可以無大過矣。
其實,可以想象,憑著孔子的好學精神,即使孔子再活上十年八載,隨著精神境界的進一步提升和他對自我的更高要求,這種感慨仍將不斷產生。
注釋:
① 《論語·泰伯》。再看以下三段文字: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
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論語·憲問》)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于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或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莊子·則陽》)
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淮南子·原道》)
孔子連聲稱贊“日新其德”的蘧伯玉,對于一個“日參省吾身”的“狂者”而言,未始不是對自己的鞭策。
② 如《左傳·僖公三十二年》:秦穆公罵蹇叔語:“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③ 見董季棠《論語異解集說》第76頁,太冠出版社1975年8月出版。
④ 見王素編著《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及其研究》所附伯希和2510號寫本,文物出版社1991年11月出版。
⑤ 錢穆《論語新解》第169頁,巴蜀書社1985年出版。
主要參考文獻:
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 中華書局標點本
朱熹《論語集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
劉寶楠《論語正義》 上海書店1987年出版
錢穆《論語新解》 巴蜀書社198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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