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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詩詞曲賦
不同于其他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不是可有可無的閑文,而是與小說的情節與人物的描寫成了有機的部分。而且大多數詩詞曲賦與人物描寫和情節根本就是融合成了一個整體。如果不能很好地讀解《紅樓夢》書中的詩詞曲賦,你就不能真的讀懂《紅樓夢》。下面,歡迎蔡義江先生為我們演講《紅樓夢》的詩詞曲賦。
我想講五個。第一個問題是:“是小說家還是詩人?”我們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和《紅樓夢》聯系在一起,馬上就會想到曹雪芹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其實呢,他活著的時候,朋友憶述起他的時候,就很少有人講他是寫小說的。當時小說的地位不像詩詞那么高,是閑書。今天的小說家地位蠻高,聲譽蠻高。過去能寫詩詞、能寫文章才是好。所以總是把他看成擅長于寫詩詞曲這樣的一個詩人。比如敦敏就講“逝水不留詩客杳”。這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后,他悼念他的詩里講到的。像水一樣,過去的就留不住了。“詩客杳”,詩客死了,沒了。詩客就是詩人。還把他比作我們上的著名詩人。比如說“詩才憶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國時,建安文學中,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敦敏的弟弟敦誠呢,把他比喻為阮籍,“狂于阮步兵”。阮籍做過步兵校衛,過去常常以官職來稱人。曹雪芹是很狂的。他說“步兵白眼向人斜”。對世上,他看不起的人,白眼相向。這本來是說阮籍看人,有青眼、白眼,喜歡的人就是青眼,就是眼珠對著他,看不起的人,眼珠就不見了,就全是眼白。曹雪芹也是很傲的。所以講“步兵白眼向人斜”。還把他比為劉伶。劉伶是晉代“竹林七賢”里的一個詩人,他喜歡喝酒。后來,曹雪芹死了以后,敦誠就講“鹿車荷鍤葬劉伶”,葬劉伶,就是葬曹雪芹。劉伶這個人除作詩以外還喜歡喝酒。他老是坐著小車,就是鹿車,帶著一個鋤頭,就是荷鍤。他一面喝酒,一面和仆人講,如果我喝酒醉死的話,你就把我埋掉,把他比作劉伶。還有個朋友,張宜泉,也是在懷念曹雪芹時寫“謝家池塘曉露香”。把他比為謝靈運。這首詩,有《紅樓夢》的人認為,張宜泉是不是和曹雪芹是朋友呀?前面序言里講曹雪芹,會寫詩,全首詩里沒有講曹雪芹會寫詩呀?我說頭四個字就是寫他會寫詩。把曹雪芹他家住的前面那汪水,稱為“謝家池塘”,因為謝靈運寫過非常好的五個字“池塘生春草”,所以比曹比謝叫“謝家池塘”。當然比曹雪芹,講得最多的還是說他像李賀,唐代的一個薄命詩人,很年輕時就死了。敦誠詩里講“詩追李昌谷”,昌谷是個地名,李賀的家鄉,在河南。是說曹雪芹的詩可以超過李賀了。還說“愛君詩筆有奇氣”,我喜愛你的詩寫得有不同于常人的那種構思,那種氣概,很新奇。“直追昌谷破籬樊”,也是追李昌谷的意思。“破籬樊”,就是把李賀的范圍,把他的境界都突破了,突破了他的范圍。還有說“牛鬼遺文悲李賀”,這是悼念他死時候的詩,你遺留下來的文章,既詩歌,就像李賀一樣,這使我悲傷。李賀詩很怪,所以唐代詩人杜牧,給他詩集寫序言的時候講,“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今天把牛鬼蛇神比喻很壞的東西,要打倒。過去是指他詩歌的構思非常新奇詭異,就像李賀牛鬼蛇神的風格。所以叫“牛鬼遺文悲李賀”。還有兩句說“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我早就知道,寫詩要有膽量,有想象,你想到那些東西,你很堅定大膽的把它寫出來,用“鐵”來比喻,用“刀光”來比喻,可與刀鋒的光芒一起相輝映,就是“交寒光”。但是非常可惜,我們今天,讀不到曹雪芹寫的一首完整的詩詞曲,一首都讀不到。惟一一首遺留下來的,在《紅樓夢》之外的,只有兩句詩。那是題他的朋友敦誠寫的一個短戲,這個戲的題材是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成一個戲,故事叫《琵琶行傳奇》。曹雪芹看了以后覺得這個傳奇寫得很好,就題了一首詩。可這首詩沒有傳達室下來,只是憑著敦誠的筆記保存下來,最后兩句:“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這構思也很新奇:“白傅”就是白居易,他做過太子少傅,所以稱“白傅”;因為白居易是古人嘛,就說他的“詩靈”如果看到你這樣的演出,這個劇本的話,要高興得不得了了,一定會叫他兩個小妾,“蠻素”是他的兩個侍妾,樊素會唱歌,小蠻會跳舞,叫她們來彩排一下,來演出,“鬼排場”因為都是古人嘛。我們看到的就僅僅是這兩句。后來,周汝昌先生有興趣給詩的前面補了六句。因為當初沒有說明是他補的,結果大家還以為發現了曹雪芹全首詩,讓吳世昌先生上了大當,還為此寫了很多文章,爭來爭去的,說:“你周汝昌寫不出來,這是曹雪芹的原文.”其實,前面是周先生寫的,周先生寫詩寫得不錯。
曹雪芹自己寫的詩我們已經看不到了。我們說他詩好,在《紅樓夢》里,我們能不能看出來?《紅樓夢》里,用曹雪芹自己名義寫的詩,只有二十個字,就是在小說的開頭,楔子里面,最后講曹雪芹在悼紅軒里,“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分出章回,纂成目錄”,把它題為《金陵十二釵》,并且題了一首絕句。這個絕句是以作者名義,就是曹雪芹本來怎么寫詩就怎么寫。這二十個字是很重要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你說這首詩寫得好不好?我是長期搞詩詞的。詩歌的體裁里,五言絕句這種形式最適合寫景,一個小的景象景致,表現一個意境,是很擅長的。它不善于很酣暢的來抒情,來議論,這是七言絕句才擅長的。如果五言絕句里又能議論又能抒情,就看出你的本領來了。才二十個字就把《紅樓夢》里很重要的問題提出來了。就是真與假,“滿紙荒唐言”,如果你仔細體會的話,就知道《紅樓夢》小說,不是按照真實的人寫的,他是“荒唐言”,就是假的,就是我們今天講的虛構,而且不是虛構一點點,好像只是有塊石頭呀,或者警幻仙姑呀,太虛幻境呀這點才是荒唐的,整個都是荒唐的,所以叫“滿紙荒唐言”,從頭到尾是一個大膽的虛構,虛構。但這虛構是有基礎的,他的感受是真實的,“一把辛酸淚”,他要把他真實的感受寫在完全虛構的故事里。《紅樓夢》不虛構是不可能的,藝術創作需要虛構,生活真實是一方面,要典型化就需要虛構,環境需要虛構。他的家里和皇家關系那么密切,最后因為皇帝下命令抄了家,這些事情你能寫出來?你膽子那么大?這個是講政治。更重要的是人倫道德呀,小說還是個閑書,寫給人家看的時候,誰能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全對號。我父親就寫父親,本來叫曹頫我現在叫他賈政,這樣改個名字就算啦?一看就是你曹家的事情,那還了得?誰能隨便褒貶長輩呢?還要揚家丑,揭隱私,這個人和那個人關系不正常,這個人心里想著他。這些東西你能寫?曹雪芹自己觀念上也通不過。所以他要把很真實的生活中得來的感受通過虛構的故事表現出來,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有幾個人能理解呢?所以說大家都覺得作者很癡呀。花了十年時間,花了那么多工夫,寫得那么精細,寫得那么好,但誰能理解它其中真正的味道呢?這二十個字概括得怎么樣?感慨多么深沉!這樣的詩就這一首。
我們說曹雪芹善于寫詩,不但是他那些朋友提到他是個詩人。和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硯齋,他加的評語里也講了這一點。比如他批道“余謂雪芹撰此書”,這個標點,一定要點在這里,不是“撰此書中”,不要把他和漢語搞在一起。過去“中”字往往是一句的開頭,“中有一人字太真”,就是其中有一個人字叫太真。“中亦有傳詩之意”。我說曹雪芹寫這本書,其中也有傳詩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詩傳給大家的意思。這個意思當然不是他把他寫好的詩加在小說里,不是的。而是通過小說顯露他寫詩的手段和本領。再有他批第二回前面的一首回前詩。這在脂硯齋評本里都有,講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像下棋一樣,“一局輸贏料不真”,最后要曉得結果怎樣?還“須問旁觀冷眼人”。對這么一首詩的批語,他說“只此一詩便妙極!”意思是別的且不說,就這么一首詩就妙極了。“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他平生就長于寫詩詞。曹雪芹不但詩寫得好,詞曲也寫得好。在第五回里,批在《終身誤》或者是《枉凝眉》,批語的位置,兩個批本不一樣。上面有一條說“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曲”,意思是語句非常的放得開,非常的潑辣大膽,沒有辜負他“自創北曲”。你看第五回里這許多曲,《紅樓夢》十二支曲,每支曲有曲牌,這些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創造的,所以說“自創北曲”。還有一首叫《樂中悲》寫史湘云的,批語說“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還有一條,賈寶玉寫了一首《寄生草》曲子,脂硯齋說“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愿不作此書”這是假設的話,假如說曹雪芹當初不發愿要寫一部《紅樓夢》的小說,“卻立意要作傳奇”,要作戲曲傳奇,“則又不知有如何詞曲矣!”,又不曉得能寫出多少好的詞曲來。
詩詞曲畢竟不是小說里的主體文字,因為小說不是傳奇,傳奇要有很多唱詞,那是要有詞曲的本領,小說的主體是散文敘說。那么詩詞的功夫同小說的散文敘說之間有沒有關系呢?有。脂硯齋指出來了。有一次,賈寶玉看見一位新認識的丫頭,叫紅玉或小紅,對她印象蠻好。第二天還想找她,找來找去這個小紅不在,所以他就假裝到外面去看花,走來走去,實際上,是在找這個小紅,忽然看到西南角游廊上有一個人靠著欄桿在那里,很像小紅,看不清楚,為什么呢?面前有一株海棠花把他擋住了。在這里,脂硯齋有批語了,他說:“余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曲中泛出者”,“泛出”就是化出,“皆系此等筆墨也”,就是這一類筆墨,“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這難道不是這句詩么?“隔花人”倒遠,“天涯”反而近,就說明,想看的人看不到呀,是非常非常難受的事情。這句詩是一句詞曲里的,是金圣嘆批《西廂記》里的崔鶯鶯的唱詞。他說這情節便是從這句詩詞里化出來的。
其實從詩詞里化出來的還很多很多。脂硯齋沒舉而已。比如從人物描繪來講。有“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的話,在寫到薛寶釵的時候用過這八個字。有人讀《紅樓夢》非常不喜歡薛寶釵,就跟我來討論,說,你看,曹雪芹把薛寶釵寫的多難看,臉龐像一個銀盆,眼睛像一個水杏,這怎么能好看呢?其實,曹雪芹不是講她難看,是講她好看。中國傳統的比喻,往往和西洋文學里描寫的比喻是不一樣的。他們講外貌更注重形,我們更注重意,就像意境。銀盆,無非是講她生得很潔白豐滿而已。你看寫賈寶玉也是這樣寫的嘛。“面如中秋之月”,你說一個人的臉要真跟中秋的月亮似的,這個人也不好看呀,“色如春曉之花”,“眼若秋波”等等,也一樣。描寫林黛玉這個人就更加虛了。從來沒有很具體的講,鼻子長得怎么樣呀,嘴巴是櫻桃小口呀還是大口呀,不是這樣寫的。她是比較虛的,比如有這樣的話:“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走起路來像楊柳在搖擺,靜下來的時候好像一朵漂亮的花倒影在水邊,這個景象很美,但跟人的形象實際上是有很大距離的。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是一棵樹,那有點像妖怪了。這都是我們傳統詞曲詩歌里意象的吸收。李清照曾經寫過一首《醉花陰》被她丈夫趙明誠看見了。趙明誠一連寫了五十首,把李清照這首放在自己詞作當中,讓朋友看,“你看,我這些詞寫得好不好?”人家看了以后說,“這五十幾首詞里就‘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兩句好”。剛好是李清照的,所以她丈夫也佩服她。這是名句嘛。“簾卷西風”后人瘦成什么樣子。如果讓西歐的作家來寫,不知道要怎么個寫法,怎么形容法。你看中國的“人比黃花瘦”,比菊花還要瘦。這里我們這個形象的東西要高雅,要憑想象,要從其精神上去領會,不是具體的形象。人同黃花瘦不瘦的怎么個比法?瘦不瘦的。但是這樣的詞就是好。《紅樓夢》里,寫人物,特別是他喜歡的人物,往往外形多借用詩詞里的意境。
那么故事情節呢?也很多。比如大家很熟悉的黛玉葬花,應該說是很重要的描寫,在葬花之前,先有一段,寶黛兩個人共同讀《西廂記》,我校注的那本書,戴敦邦先生給我畫的封面就是寶玉和黛玉兩個人在桃花樹底下讀《西廂記》,可見這段描寫得很成功。書中說“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會真記》就是《西廂記》的別名,或者叫《鶯鶯傳》,“走到了沁芳閘的橋邊,桃花樹底下,一塊石頭上坐著,展開了書,從頭細細的玩賞。看到了‘落紅成陣’”落紅像一陣雨一樣飄下來的時候,這個時候剛好是落紅成陣了。“只見一陣風過,把樹上的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這種情景,你們能想到古典詩歌里的誰的詩嗎?是從什么詩里化出來呢?我想到李賀的詩,李賀有一句叫“桃花亂落如紅雨”,還有一首就是《題趙生壁》,“曝背臥東亭,桃花滿肌骨”,赤膊,曝背,曬太陽,臥東亭,這時候,桃花滿肌骨。其實,史湘云醉臥芍藥裀也是這個景象,不是曝背,她是醉酒,不是臥在東亭,而是臥在芍藥裀上,臥在青石板上,不是桃花滿肌骨,而是芍藥花滿肌骨,這些景象都是同詩歌有很密切的聯系。
黛玉葬花,我們現在看見的《葬花詞》很多文章里提到劉希夷的《代悲白頭吟》,“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把花和人聯系起來。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紅顏。還常常舉到唐伯虎,唐寅的詩,我們這里沒舉。還有引到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這當然都和《葬花吟》有關系。但曹雪芹絕不僅僅只是看了這些詩。因為葬花的,把花的飄零、埋葬,跟紅顏薄命的埋葬聯系在一起的話,在中國詩詞里是很多很多的。吳文英是南宋的一個詞人,他在《風入松》里講,“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愁草,這個“草”是動詞。我要寫一首《瘞花銘》,我就發愁,《瘞花銘》是悼念花的文字。“瘞”是埋葬。《瘞花銘》是原來庾信的作品,到宋朝的時候還有,現在已經沒了,現在庾信的集子里已經找不到這個作品了,你看庾信多早。《瘞花銘》換一個詞就是《葬花吟》,意思差不多。韓偓,唐代的詩人,他的詩里面也講,題目就叫《哭花》不是哭人“若是有情爭不哭”,你如果有感情的話,這個“爭”字就是“怎”字,是反問語氣,如果有情的話怎么能夠不哭呢?“夜來風雨葬西施”夜來風雨,把最美麗的人都給葬了,這里的“西施”是指花。北宋的周邦彥,就用韓偓的意思來寫《六丑》的詞,也是這個意思,“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傾國”就是美女,諸如此類的詞是非常非常多的。所以我們說,《紅樓夢》這部小說在很多寫法上都是從詩詞曲里面化出來的,這話是可信的。所以,曹雪芹既是個詩人,也是個小說家,或者可叫做詩人小說家。這是我要講的第一點。
第二點我們講,小說中的詩詞曲寫得好不好?這是因為存在著兩種完全相反的意見。一種認為《紅樓夢》的詩詞曲寫得非常好,絕大多數年輕的讀者都屬于這一派的,調查證明,有的同學說最喜歡的就是《紅樓夢》里面的詩詞,有的說,我喜歡《紅樓夢》就是因為里面的詩詞曲,先看詩詞曲后來才喜歡上《紅樓夢》的。就是一般的愛好者里認為《紅樓夢》詩詞曲寫得好的,也可能占壓倒的多數。你如果問他這些詩詞曲到底好在哪里,答案可能是五花八門,或者喜歡的也不一樣,有些人給你舉《葬花吟》寫得非常好,還有《紅豆曲》寫得非常好;有些人給你舉《海棠詩》《菊花詩》;還有人說《好了歌》《枉凝眉》都不錯,各有各的理由了,這是一派。另外一派呢,相反,認為《紅樓夢》里的詩詞寫得不怎么樣。他說真正有分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這種看法的人是少數;將小說里的詩詞曲貶得很低很低的那更是少數。但是我看到過,都是著作里面提到的。是哪些人呢?都是一些對舊體詩詞有根基的甚至是學者、專家,有些是著名學者、著名專家,這里我們不要去講他們的大名了。但他們只做學問,對小說的創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說應該寫成什么樣才能算好的。在他們心目中,你只要講詩詞曲寫得好,他們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維、蘇東坡、辛棄疾、馬致遠等等。說《紅樓夢》如果和這些大詩人的詩放在一起一比的話,那就差一點。我想就這一派的貶低的看法,來說說自己的意見。我覺得根本的問題還在于衡量的尺度,你這個尺度對不對。把《紅樓夢》里的詩詞當作《悼紅軒文集》來評論這就不對。悼紅軒是《紅樓夢》里面講到的,曹雪芹在悼紅軒里批閱《石頭記》,那么我們姑且把這個悼紅軒當成為曹雪芹的齋號,書房號,如果是《悼紅軒文集》那全部是曹雪芹自己的詩文了,如果這樣來評論的話那就不對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
小說是再現生活畫面的,藝術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條件就是它的真實性,如果不真實了你就打動不了讀者。《紅樓夢》主要活動的范圍是一個大家庭,主要是寫大家庭內部,是大觀園。人物呢,是怡紅公子賈寶玉,還有一大群姊妹、丫頭,這樣一些人,她們足不出戶。如果寫她們的詩詞都能夠表現祖國的雄偉山川或者是民生疾苦,那還能真實嗎?如果說金陵十二釵、賈寶玉,人人寫詩,都是李白、杜甫、蘇軾,那么“海棠詩社”應該改為“中華詩詞協會”,哪能把詩詞寫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或者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或者說“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你叫《紅樓夢》里的誰寫這樣的詩詞呀?黃河沒到過,長江更加不用說了,他們到街上去,看見過那些受凍挨餓死在那里的尸體嗎?“路有凍死骨”他能看到這些?這樣寫的話,就不真實了嘛。曹雪芹即使有這樣的李白、杜甫的本領,也不能寫這樣的詩。如果《紅樓夢》的詩詞有李白、杜甫這樣的分量的話,《紅樓夢》就完了,小說就毀了。所以曹雪芹只能讓他創造的人物去寫風花雪月,去寫別離相思,寫四季更換,傷春悲秋,而且寫出來的東西還要像女兒寫出來的,大多數都是女兒嘛。所以脂評叫它“香奩體”。“香奩體”就是貴府小姐寫的體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詞》、《秋窗風雨夕》、《桃花行》,這些歌行采用的全是“初唐體”,唐代初期的詩。比如說《秋窗風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這個格調,所以《秋窗風雨夕》、《春江花月夜》對得非常工整,是模仿這個格調寫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體”的代表作,當然是寫得好的,但在整個唐代詩壇里,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初唐體”是什么?“初唐體”就是初唐時期的流行歌曲、通俗唱法,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寫出來的句子都是比較淺易的、能看懂的,很流暢的;主題都是用共同性的,別離相思、傷春悲秋、青春老大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這種題材,并沒有深刻的內涵,更少作政治諷刺。因為《紅樓夢》里面的這些公子、這些小姐,本來就是如此。當然我不是說整個《紅樓夢》里沒有寄托,沒有政治諷刺。我講絕大多數是這樣一種形式,何況小說在那個主要還是破愁解悶的閑書,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郁頓挫,李白的天馬行空,或者韓愈的奇崛古奧,李賀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
曹雪芹寫的小說人物的真實性同他的詩歌創作這兩者是結合得非常好的,有讀者可接受性。這些決定了曹雪芹這樣寫。這不是曹雪芹本領不夠,正是他高明的地方。寫的是小說,小說是第一位的,為里面的人物服務。他要模擬女兒們寫的詩還不能都一樣。個人的思想、性格、修養、境遇、情況都不一樣,怎么能寫出詩來都一樣呢?這樣的話,林黛玉寫的詩就要寫得很機智、很靈巧,因為林黛玉是冰雪聰明的人,寫得很纏綿、很哀怨,這樣才像“瀟湘妃子稿”。薛寶釵的詩,人稱“蘅蕪體”,因為她自稱“蘅蕪君”,住在“蘅蕪苑”,她就寫得雍容、渾厚、含蓄、典雅,表現她很自持自重,有修養有身份。史湘云,人很聰明活潑,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詩清新、語言灑脫、不加雕琢的寫出來,有很的意趣。這樣就,很難為曹雪芹了。光要寫女兒的還不行,女兒的還要一個一個不一樣,但是曹雪芹都寫出來了,你說曹雪芹本領大不大。
而且小說里做詩的人也很多呀。不能每一個人都像釵、黛、湘,都寫好詩,也不真實。還有一些根本文化程度很差,但是行酒令時也要作兩句的,像薛蟠之流的,基本上是文盲兮兮的,還有一些之類的。所以不能都是一個腔調。我們不說別的,說李紈,李紈這個人大家知道,是從小知道詩書的,因為她的家庭環境,所以她會作詩一點不奇怪。但是這個人又只會侍親養子,侍奉上面的人,養自己的孤兒,是一個寡婦,心如古井,槁木死灰,沒有什么追求的,沒有激情的,生活也平平淡淡,作人也老老實實,這怎么可能寫出好詩來呢?書讀過,詩歌的基礎有,所以她看人家寫詩的能力要比她作詩要高得多,大家都推大嫂子做社長,我認為推得真恰當。“海棠詩社”的社長,因為她為人公道公平,評詩的眼光有,不偏袒哪一人,所以將李紈塑造成一個很不錯的裁判員,但不是優秀運動員,她自己成績不怎么樣,但是是一個好裁判。所以她的詩寫的平庸一點,這是完全合理的。但是寫平庸詩的不止她一個。你說香菱,她從小沒機會讀書呀,被人家拐走了,但她有遺傳基因,這是我講的,不是曹雪芹講的。她的家庭是詩書的家庭,進了賈府以后,周圍的環境是大家都在吟詠作詩,她特別的羨慕,所以她自學苦學,作詩。開始學作詩時,她讀的詩也不多,寫出來的詩就不能不幼稚。所以有人說《紅樓夢》里的很多詩很幼稚。作者就要寫它幼稚。林黛玉的講法不叫幼稚,叫你這個“不雅”,因為詩讀得太少,開始寫得太“不雅”了。我們細細的看香菱的第一首詩就曉得它“不雅”,一點都“不雅”。還有迎春,人家稱她“二木頭”可能老實是老實,但是聰明不夠,不太會作詩,有時候在宴會上面講幾句詩,把韻都弄錯了,你說她做的詩能不笨拙么?笨拙才是真實的。還有我剛才說的像薛蟠呀,云兒呀,馮紫英呀,蔣玉菡呀,他們所謂的詩能不粗俗么?《紅樓夢》里出自薛蟠、云兒的,有很多艷歌淫曲,不但粗俗,簡直下流,這樣的作品很容易寫嗎?我看,后四十回就寫不出來。沒有出色的模擬本領,誰能寫得出來?你去看看那個錦香院的云兒的那幾首淫曲艷詞,我就特別佩服作者,這個曹雪芹哪里學來的這個本領?寫得這么像。所以來模擬各種風格各種水平的詩,要比自己做幾首好詩放在小說里,這是過去很多小說家犯的通病,不曉得要困難多少,要高明多少。所以我說你衡量《紅樓夢》里詩詞曲的尺度,就不能把他當作曹雪芹平常自己做的詩。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尺度,你要著眼于小說的真實性,看所寫的詩是不是為人物服務,為故事服務。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這篇文章收在好幾本書的前言里,我看這里賣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過去叫“評注”,前面就有。我把里面的《紅樓夢》的詩詞,歸納成六點,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后面的兩點,一點就是講“詩即其人”意思就是,誰寫出來的詩,就是誰的詩,“按頭制帽”用茅盾先生的話,根據你頭的大小給你定做帽子。每首詩歌都是性格化的,跟人物相符。
前面講的一點就是這個,后面有一點,就是我下面準備講的第三點。就是詩歌里面帶有讖語性質,用讖語的表現。所以,第三點我講,讖語式的表現方法。明義說黛玉的葬花詞是“似讖成真自不知”,讖或讖語是什么意思呢?是無意中預言了將來。寫詩怎么能寫出將來的遭遇呢?這一點有很大的神秘性,有宿命的成分,這跟曹雪芹思想中有很深刻的悲觀主義有關,他處在他那個時代,我們要理解。不是我們今天的。他對現實很悲觀,找不到答案,就歸之于命運,認為人的命運是注定了的。這樣一種觀念應該說是消極的,不要為了把曹雪芹講得高,就什么都是好的,宿命的觀點是消極的。但是在藝術表現上,因為他有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悲觀的宿命的思想,他往往從一個人開始的時候,探視他后來的結果,以為從他詩詞里也會自然的流露,所以有很多讖語式的表現。我們撇開他思想上的消極面不說,他在藝術上倒有一個好處,就是前面后面成了一個完整的整體,一個有機的整體。在人物描寫里也有這種情況。
比如說小說人物里第一次描寫到惜春。不是提到她名字,而是描寫到她的時候,她剛好跟水月庵的小尼姑兩個人在那里玩,人家送宮花去,她說了幾句話“我正在和智能兒講呢,將來我也跟著她當尼姑去,如果真的當了尼姑,剃了頭發,花往哪里戴呢?”脂硯齋說“閑閑一筆”,就是講笑話的一筆,“就把后半部的線索提動”,把后半部的線索給提起來。《紅樓夢》的這個特點,并不只是我剛才講的這個例子。詩詞里有很多很多都是如此。
這一點特別是在曹雪芹寫的原稿,八十回以后丟掉了,現在看到的一百二十回,后面四十回是后人補的,由程偉元、高鶚整理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探討曹雪芹原來的意思的時候,這點更加用得上。就給我們探尋研究者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依據。最明顯的是,太虛幻境中金陵十二釵的判詞,還有《紅樓夢》十二支曲。這都預示著人物的命運,這些人物的命運歸宿都給一一的寫定了。那我們來看兩首,是不是這樣。《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詳細的解釋我那本書里有,我在這里就不細講了。現在有人提出,這首詞是寫誰的?說這首曲詞是歌唱三個人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話對不對呢?不對。歌唱的對象就是薛寶釵。賈寶玉不是金陵十二釵的,他是男的,不在十二釵里,也不在這冊子里。當然你要講到薛寶釵的最后結局,你當然不能不提賈寶玉了。不但要提賈寶玉,還要提林黛玉。為什么呢?因為結了婚以后,賈寶玉總是念念不忘林黛玉,他真正愛的是林黛玉,所以“意難平”。你再對他恭敬,對丈夫服侍得怎么好,他也是“意難平”,他忘不了。曲名是非常重要的,《終身誤》就是講錯誤的婚姻,女子的錯誤婚姻。現在人的觀點好像認為,終身誤是三個人都誤掉了。男子的錯誤婚姻不叫終身誤。過去講終身大事只講女子。為什么呢?女子結了婚以后,終身就托付給丈夫了。男的不要緊,沒什么,誤的話,就休掉,再來一個。三妻四妾嘛。今天,我們對男的也講,你找對象是你終身大事。過去只講女的。這個《終身誤》就是指錯誤的婚姻,是講薛寶釵的。因為薛寶釵最后被賈寶玉丟棄掉,賈寶玉去做和尚了,她變成了活寡,守寡,守空房。這是跟賈寶玉的心態有關系的,因為他愛的是林黛玉。從這首詞中我們也看到,先是黛玉之死,然后才是金玉良姻。所以到金玉良姻的時候“俺只念”,我所想念的只是“木石前盟”。這個說明林黛玉已經死了,所以叫“終不忘”,我忘不了她。這不像續書里寫的那樣,同時候發生,一個結婚,一個死掉。不是這樣。這一點,下面這首《枉凝眉》看得更清楚。《枉凝眉》這個題目把它翻譯作今天的話,就是:你傷心也是徒然的,也是沒有用的。因為“凝眉”就指悲愁、傷心、啼哭,都包括在里面。你再傷心也沒有用。現在也有人寫文章在某某學報里發表,說這一首才是寫林黛玉同薛寶釵的,又把兩個人合在一起了。因為判詞里曾經把兩個人合在一起過。說,“一個是閬苑仙葩”是講薛寶釵的,因為薛寶釵很美麗,像一朵花一樣,所以是“閬苑仙葩”。“美玉無瑕”是講林黛玉的。這也弄錯了。“閬苑仙葩”當然是講林黛玉。林黛玉是絳珠仙草嘛,她才叫“閬苑仙葩”。在這首曲詞里,為什么不提薛寶釵了呢?因為薛寶釵和她毫無關系。她的悲劇的產生和薛寶釵沒有關系,不像續書里寫的,不是因為婚姻對象,如果因為婚姻對象的話,寫林黛玉的曲里一定要提到薛寶釵,這里,金玉姻緣是不提的。反而講,“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你想想看,“枉自嗟呀”是講林黛玉的,在那里就是“枉凝眉”,白白的流淚。“一個空勞牽掛”,牽掛著林妹妹的身體不好,不曉得現在她的病怎么樣了。我這次遭遇不幸,她會不會受不了呀?這個就叫牽掛。按照現在后四十回的設計的話,瀟湘館同怡紅院是很近的,兩個人用不著牽掛,一天走好幾個來回,沒事情就走一趟。現在寫的是賈寶玉失了玉,成瘋癲了,一個迷失本性,變成兩個傻子了。所以,一個傻笑,一個也傻笑。而且林黛玉受到打擊以后,眼淚也沒有了,這倒是真實的,如果是巨大打擊以后,這樣也不假。但是曲子寫的,是按照眼淚還債來寫的。這個眼淚一直流下去,一直到死還沒干。脂硯齋曾經有一條批語說“絳珠之淚,致死不干”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干,“萬苦不怨”,自己怎么苦也不怨。原稿寫的林黛玉是另外一個林黛玉,是為了賈寶玉這個知己而受苦,是為了賈寶玉的痛苦而痛苦,最后把自己全部的眼淚報答了她的平生知己。這叫眼淚還債,報恩。后四十回中眼淚還債就不對了,她是沒有眼淚的,到最后是“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是賈寶玉哭得死去活來,昏天黑地的,賈寶玉流了很多很多眼淚,所以,這眼淚也不知道是誰欠誰的,誰還給誰的。
你要知道這些曲子都有讖語的性質,都是表現她們后來命運的。《葬花詞》也是這樣。脂評說:“《葬花吟》又系諸艷一偈也”。這個“偈”其實和讖語的意思一樣,是佛教里的東西。所有群芳的悲慘命運就像《葬花吟》里的花落一樣。明義的詩說得更加明確:“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好像讖語一樣,最后成真了,她自己卻不曉得。明義感到非常遺憾,因此有一個幻想,一個愿望:“安得返魂香一縷”,什么地方能夠弄到“返魂香”?這是神話傳說里的仙香,聞到以后死的人會活過來。“起卿沉痼續紅絲?”把你的不治之癥醫好,重新起死回生,讓你們兩個人重新結合。從這首詩你可以看出來,林黛玉之死,跟寶釵毫無關系,所以她的曲詞里,一句寶釵的話也不提。而寶釵守寡同林黛玉是有關系的。
這些讖語式的表現,有時在《紅樓夢》的回目里,就點明了。比如,《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就點明“制燈謎賈政悲讖語”,賈政看到很多燈謎都是不吉利的,所以他產生了悲感,不過這一回,后面一半破失了。從惜春的謎以后,是后人續補的,但是我們看前面幾個謎,的確都是讖語。賈母的謎語是“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個果名,是荔枝。實際上,她是暗示樹倒猢猻散。這有讖語的性質;元春作了一個燈謎,是一個爆竹,一響而散,元春是短命的;迎春的謎語,是一個算盤,鎮日亂紛紛,陰陽亂紛紛,噼噼啪啪打個不停。她的家庭也是這樣,嫁給孫紹祖以后,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一年以后就被折磨死了;探春的燈謎是個風箏。斷了線以后就飛走了,那就是暗示她的遠嫁;惜春的燈謎是個長明燈,小說里后來講是佛前海燈,意思一樣但“佛前海”這三個字不應該有,為什么呢?因為謎面里已經出現了,所以應該稱長明燈。就是寺院里前面有一個很大的油缸燈,燃著一點火苗,常年不熄,這個預示她將來出家作尼姑。
《紅樓夢》里,不但是自己寫,有時候還通過一些游藝的用具,上面刻著一些《千家詩》之類的,大家所熟悉的詩,來做讖語。這個曹雪芹本領也很大,詩不是曹雪芹寫的。如果曹雪芹在上面寫詩,那就不真實了,因為這是大眾的游藝用具上刻的詩句。比如今天《唐詩三百首》我們比較熟悉,在那個時候《千家詩》是最普及的。所以很多游藝用具都刻《千家詩》上的詩句,刻在上面有一朵花的,叫“花名簽”,牡丹花、芍藥花等,題一句詩,讓她們抽簽,她們抽到的也都有讖語性質。你比如說,薛寶釵的得到的簽是牡丹,“艷冠群芳”,上面一句是“任是無情也動人”。這是羅隱寫的《牡丹花》的詩,他最后兩句是“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秾華過此身!”花名簽常常像歇后語一樣,因為大家都熟悉,讓你把前面后面的東西都想起來。過去唐代有個人叫韓弘,他做了中書令以后,覺得京城里大家都喜歡牡丹花,結果風氣也不好,整天的玩花賞花,所以這個人板起面孔,很嚴肅的,下令把所有的牡丹花都砍掉。這個就是“可憐韓令功成后”,他做了中書令以后,“辜負秾華過此身!”牡丹花開得再好也沒用,都砍掉了。象征著,賈寶玉功成以后,功德圓滿,做和尚以后,薛寶釵的漂亮榮華也辜負了,誤了她的終身。
襲人拿到的是桃花簽。叫“武陵別景”,這是用《桃花源》的典故,大家都知道。“桃紅又見一年春”。這里象征什么呢?全詩,大家一下子都能記起來。“尋得桃源好避秦”,按照原來的寫法,襲人不是賈寶玉做和尚后才出嫁,她是中途出嫁。賈府發生事變的時候,她出嫁了,那也是迫于形勢的。所以,尋得一個桃源,可以避秦,就是避亂。“桃紅又見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不要把信息帶到外面,“恐有漁郎來問津”,我看把“漁郎”改成“優伶”,被蔣玉菡看中了,嫁給蔣玉菡,這就完全合適了,這也是一種讖語。
我覺得最有代表性的,是麝月的簽。她抽到的是荼靡花,叫“韶華勝極”。詩是王淇的“開到荼靡花事了”。當然小說里描寫的,簽上面還有很多話呢,比如說,“大家都喝一杯酒,大家來送春”。賈寶玉看詩,他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他就要把簽藏起來不讓大家看,覺得這個話特別不吉利。因為荼靡花是春天最后的花,開得最晚,所以說“開到荼靡花事了”,開到荼靡以后,花都沒有了。花事就沒有了,“花事了”三個字還雙關,襲人姓什么?姓花。襲人出嫁的時候跟賈寶玉講“你好歹把麝月留著”,服侍他們兩夫妻,寶釵同寶玉。所以最后,賈寶玉做和尚的時候,不但丟掉了寶釵,也丟掉了麝月。這都在脂評里講到過了,所以“開到荼靡”,荼靡花就是麝月,“花事了”,花襲人的事情也了了,花襲人出嫁了。像這些地方,你看,曹雪芹非常的巧妙。這是我們講的第三點。
第四個,我想講一講,誰是詩詞曲第一高手。“第一高手”是借用武俠小說的話。小說里誰的詩寫的最好呢?這是一個不能說死的問題,就像你問李白好還是杜甫好?這是不易評出高低的。通常認為,林黛玉大概是第一,因為她的判詞里有“詠絮才”之稱。“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詠絮”,就是用謝道韞的典故,就指詩作的好。但是書中具體描寫時,屬于頂尖高手的有三個,哪三個?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可以說是寫詩歌的三女杰。唐代有“初唐四杰”,這里是三個女杰。其實還有一位,你要算四杰也行,不過這個人,平常不參加大家作詩,也沒有參加詩社,但是她這方面很有才能,誰呀?妙玉。她是出家人,所以我們沒把她算在內,她作詩的機會也很少,但是她會作詩。因為有一次,晚上,她在水邊走,聽到水邊有兩個人在那里聯句。一個林黛玉,一個史湘云。一直聯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她出來打斷了,“別再寫了,這個已經非常好了,再寫下去也太悲涼了。”后來她把這個詩稿自己給續完。她從夜靜到早上天明,第二天光明重來,按這個意思把詩寫完,寫得很不錯,可見,她是會作詩的。作者也偶爾給她露一下崢嶸,但我們一般來講,不把她和三個人放在一起。
釵黛湘三個人作詩可以說各有千秋。如果把大家一起作詩當作比賽的話,她們每個人都拿過冠軍,都有一塊金牌。第一次,海棠詩社作詩,壓倒群芳的是史湘云,不過史湘云還是后來的,她沒有到之前,大家評的最好的是薛寶釵同林黛玉。薛寶釵有兩句詩,的確寫得不錯:“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白海棠是很白的,所以說它“淡”。這話合辯證法,艷,不一定紅的才算艷,淡到極點,白的,才感覺到花更艷。這也符合薛寶釵的氣質。她為人就做得非常的淡,非常淡里表現她的出色,即艷。后面“愁多焉得玉無痕”以玉來比白海棠,白海棠像玉一樣,上面有露水,就像眼淚一樣,你愁多了,當然也要有淚痕了。脂硯齋說,這話有點像諷刺二玉:賈寶玉同林黛玉,兩個人愁太多了,動不動就哭哭啼啼。還有這個意思在里面,寫得不錯。林黛玉寫得非常靈巧,她聰明機巧,寫白海棠說:“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你看用“偷來”“借得”寫得很有風趣。實際就是寫它像梨花那么白,那么有風韻。又用梅花的精神來比它,用“借得一縷魂”這種措辭,看出她的巧。但這兩句詩是借勢的。宋代盧梅坡有詩,寫到雪同梅花的比較說:“梅須遜雪三分白”梅花比起雪來,沒有雪白,比雪差三分,“雪卻輸梅一段香”,雪比起梅花來,梅花有一段香,雪沒有。最后,雪同梅到底哪一個好,高下難分。這同林黛玉寫的詩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有啟發。這種不叫抄襲,叫借勢。就是活學前人好的地方,能夠借他的“勢”。但是,遲到的史湘云又作了兩首,眾人大加贊賞。詩語言非常,清新灑脫。比如“也宜墻角也宜盆。”大家都用“盆”字韻,我覺得這句就是隨口講出來的,說這花好,種在盆里好看,種在墻角也好看,這很像她的人生態度。在家里,她父母死后,人家待她不好,過得很苦,她也能適應,到賈府來了后,換了一個很好的環境,她也合適。一個人隨處都能適應,這個意思放進去了。還有“自是霜娥偏愛冷”,“霜娥”是神女,是“青女”,管霜雪的,這里來比白海棠,但脂評說“不脫自己將來形狀”,這就是讖語式的。史湘云后來的婚姻在人家看來是非常美滿,丈夫也長得漂亮,有才有貌,忽然之間婚姻破裂了,一直到老,變成牛郎織女了,“白首雙星”,到白頭,都成為牛郎織女。“雙星”不是指一般的成對夫妻,而是牛郎織女星的特別稱呼。這種似讖式的句子還有“花因喜潔難尋偶”,脂評曾經說“湘云是自愛所誤”。這個我們沒辦法解釋,因為我們看不到曹雪芹原來是怎么寫的,反正他們夫妻兩個是分開的。現在有文章說,她的丈夫衛若蘭懷疑史湘云和賈寶玉有關系,金麒麟從哪里來的呀?一下子兩個人的關系就分開了。還有別的猜測,我們不去管,反正她是自愛的。所以,用“喜潔難尋偶”這種話來講。但脂硯齋認為,就詩論詩,寫的最好的是那一句“秋陰捧出何方雪”。我不知道在座的人,喜不喜歡寫詩詞,我看了這句也覺得寫得真好。清初李玉寫過一個戲劇叫《一捧雪》,但那是形容一個玉杯,白玉的杯子像一捧雪一樣,她這里拿來形容白海棠,既然講雪就是在冬天,但白海棠開在秋天,秋陰之下是沒有雪的,所以要用“何方”,哪里來的雪呀?這就說得很好,“秋陰捧出何方雪”所以脂硯齋說“壓倒群芳,在此一句”,脂硯齋也懂詩的,把其他詩壓倒,這個是根本,不是光弄巧,直接描寫白海棠用一捧雪,把它分開就是“捧出”,什么地方捧出?還能表示驚訝。那么史湘云第一,她獲金牌了。史湘云的花名簽也抽到了海棠。上題“只恐夜深花睡去”,這是蘇東坡的海棠詩。人家開她玩笑,“不是夜深花睡去,是石涼花睡去”,說他醉臥芍藥裀。你看海棠花同她有某種聯系,所以讓她得了第一。
但是菊花詩,十二首詩,大家都來做,結果林瀟湘奪魁。冠軍是林黛玉。當然史湘云的詩,薛寶釵的詩也寫得很不錯,小說里都有評論,哪一句寫得好為什么好,都有。但是特別寫得好的是林黛玉的一首《詠菊》:“毫端運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寫律詩,要和題目扣的緊。這兩句里有沒有“詠”?當然有。,通過筆來詠也可以,通過口來詠也可以。有沒有菊花?有。修辭方面,隱藏在“霜”“月”里都是秋天。特別是下面一句“口角噙香”,吟出來的詩句非常好,可叫“口角噙香”。漂亮的女孩子,本來嘴就香,何況吟出香句來呢,如果嘴里含朵菊花就更香了;對月而吟,這種用襯托的辦法寫菊的句子,的確寫得非常漂亮。后面一聯,寫得很自然,我也認為她寫得非常好。甚至更能看出作者喜歡林黛玉:“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素秋心?”“素怨”“秋心”是互文。這個“素”字,不單單是平素的意思,“素怨”就是秋怨,所謂素秋。詠菊的意思都在里面了。自己寫在了詠菊花詩里很多怨恨的寄托,自我自惜,滿紙怨恨,有幾個人能夠懂得我的心情呢?“秋心”就是愁。宋代吳文英的詞里講“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心上面有秋,不就是愁字嘛。我覺得這兩句詩里,仿佛聽見了曹雪芹的聲音。曹雪芹寫“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對象不一樣,但也有“一把辛酸淚”。現在,我們好像從林黛玉的詩里又聽見了曹雪芹題的那首詩的回響,所以她得第一是毫無疑問的。
菊花詩作完,賈寶玉又去作《螃蟹詩》,我看他是引誘人家寫好詩,他自己隨便的寫了一首,拋磚引玉,賈寶玉是拋出一塊磚頭。林黛玉說,這種詩,我一百首也能寫出來,隨口就來了一首,當然寫得也不好,因為是隨口說的。最后倒真引出一塊玉來,那是薛寶釵。全首詩講螃蟹,但從其中兩句,在寫《螃蟹詩》里有所寄托。寄托什么呢?寄托詭計多端,心事花樣很多的人,橫行霸道一時,最后被人家吃掉,落得個悲慘下場,就像螃蟹一樣。“眼前道路無經緯”,螃蟹走路不直著走,不管你經緯,不管縱橫,橫行一時。“皮里春秋空黑黃”,皮里春秋,過去講,肚子里褒貶人,“春秋”,用春秋筆法來褒貶人,不露聲色,腸子里鬼花樣特別多,螃蟹里的花樣特別多,有黃的有黑的,它的皮里,就是殼里。“空黑黃”,一個“空”字,說徒勞,最后還不是被人家煮了吃掉了么?這一聯對得也工。所以眾人評:“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曹雪芹放到這些地方來諷刺,讓薛寶釵來寫。薛寶釵對人情世故比較精通。讀的書也多,學問也廣博,看問題也看得深,城府也深,思考問題也深。所以她能寫出這樣的詩來,不像林黛玉很單純,不像史湘云很爽快,不大用心機譏諷人。所以《螃蟹詠》以這個為最好。本來《紅樓夢》常常是以小見大,以家喻國,他寫的范圍是一個家庭,實際上,常常發揮,讓你想到一個國家。比如說“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你說這是管家務,辦喪事,僅僅是這個意思么?不是。她不就像一個國家的宰相、總理處理很亂很亂的國事嗎?這一點,小說最后都指出來了,叫“金紫萬千誰治國”懸著金印,穿著紫袍的萬萬千千個大官,哪一個能治好國家呢?“裙釵一二可齊家”姑娘一兩個就可以把一個家庭弄好了。治家治國都是一個道理。他經常借小的地方來見大。所以,說“這些小題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這其實也是曹雪芹《紅樓夢》里的一個特色。
我再舉一個史湘云的。她開玩笑。有一次她作了個謎語給大家猜。大家猜不到。《點絳唇.耍的猴兒謎》:“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猴子是野外溪壑里捉來的,它離開野外后,到紅塵來游戲。“真何趣”者,有什么趣味呢?讓它帶著帽子,穿著官服,是沐猴而冠嘛,不是名就是利,這是虛的。“后事終難繼”,大家不懂,為什么“后事終難繼”?史湘云解釋耍猴的猴子哪一個不是被剁去尾巴的?這就是“后事難繼”,但你說這首曲來講賈寶玉,來講賈府,合適不合適?來講《石頭記》的石頭,合適不合適?鐘情溪壑分離,到紅塵來游戲,來享受,有什么趣味呢?名利都是虛的,后事終難繼,最后出家作和尚了,還繼什么后事呢?不過現在有后事,續書的寫法不是薛寶釵懷孕了么,將來還出來一個賈桂,“蘭桂齊芳,家道復初”,那后事還是有人繼的。但曹雪芹原來寫的是后事難繼的。所以寫著寫著,作者不再告訴你,誰寫的詩本領更高一點,而只在表現人物的性格和氣質,這是最重要的。所以你要說,林黛玉詩寫得最好,也對,你說三個人都好,也對。
最后,第五個問題,我要講一講,賈寶玉的詩才如何。賈寶玉是不是比起她們來差一等?是不是不如寶釵、黛玉、湘云呢?好像是如此。但這個話絕對不能說死。作者在描寫賈寶玉和眾姊妹在一起做詩,聯句,帶有比賽的性質。賈寶玉從來不爭勝,不想跑得最快。他與這些姊妹相比總是處于下風,而且每次自己處于下風還特別高興,最希望林黛玉能得第一。李紈評還是寶釵的好,他就不高興,“我看還是林妹妹的好”,他自己,我是最差,沒關系。所以他一次也沒獲勝過,這是有原因的:符合賈寶玉性格特點,他在女兒面前,姊妹面前,從來喜歡“做小”,不想逞強,不想比他們強。另外也就更突出這些女兒的聰明、有才,林黛玉才比寶玉還高,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元春叫大家作詩。元春省親的時候,就像皇帝叫臣子作應制詩一樣,叫大家都寫首詩,題個匾來,她來評好壞。但是她弟弟,她非常喜歡,別人做四句就夠了,你要作八句,不是做一首而要作四首。她認為最好的地方,比如說瀟湘館、后來的蘅蕪院還有稻香村,這些地方都叫他每處做一首詩。作的賈寶玉苦得不得了,最后林黛玉看不過,就“作弊”了,最后一首沒寫完,就是那個稻香村。“杏簾在望”這首,她就寫在小紙團上,扔給他,寶玉馬上就抄下來,最后評下來,所有詩里,這首最好。這首詩的確寫得好。你看看。“杏簾在望”后來改為“稻香村”。“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多老練,首聯就擒題,她把題目分成兩句,一氣講下來,講得那么自然。“杏簾招客飲”酒旗在招客人,“在望有山莊”,“杏簾在望”四個字就作進去了。第二聯“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這作的好不好?你說這兩句里,哪個是主語?哪個是謂語?沒有。沒有動詞、形容詞,全是名詞放在一起,這就是詩歌的特殊句法。“雞聲茅店月”的句法,唐代溫庭筠的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后來這類詩寫得越來越多。但你可以想象,鵝兒在那里戲水,水上面有菱荇,這不用講出來。“桑榆燕子梁”也一樣,燕子在樹里穿來穿去,把桑樹、榆樹的枝條來作自己的燕窩,這些都可以自己去想象。對仗又特別工整。第三聯和第二聯,頷聯同頸聯,學寫律詩的人請注意,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變化。前面要是嚴肅的話,后面就要嘻嘻哈哈。前面坐得一本正經,底下就要跑步。兩聯姿態要不一樣,前面濃,底下就要淡。所以底下一聯非常自然:“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這兩句話就是一氣而下,非常自然的,同上面的面目是有變化的。同一個面目就說明你不大會寫詩。可這首詩好在最后兩句。稻香村是一個景致,你不要以為這真是,賈寶玉早就講過了,水旁邊沒有山,什么都沒有,忽然出來一片人為的農村,沒人種田耕地,也沒人織布,只是一個景點而已。林黛玉就有這么聰明,不是給元春看的嗎?所以要頌圣,應制詩嘛,叫“盛事無饑餒”現在太平盛世,沒人餓肚子了,“何須耕織忙”,何必去耕織呢?糧食都吃不完。所以脂硯齋的批語是“以幻入幻,順水推舟”,什么叫順水推舟呢?就是大觀園沒有人耕作,這種景象擺在那里,根據人家種好的稻子說現成話,叫順水推舟。“且不失應制”,不違背應制之體,因為寫給元春看,不單單是個姐姐,她是貴妃,是代表皇帝出來的,她讓你寫詩,你必須要講皇帝的好話,要歌頌太平盛世,所以說“盛事無饑餒,何須耕織忙”。所以元春看了特別高興,想她弟弟現在這么聰明了,寫出這么好的詩來,哪里知道是作弊。這個地方寫林黛玉寫絕了。林黛玉自己的詩當然做得也好,但她把最好的詩寫給她最心愛的人,為他出力寫的詩最出色,這樣描寫得特別成功。
是不是賈寶玉在姊妹在場的時候詩總是做不好呢?那也不一定,只要是不跟人家比賽,要把人家壓下去的話,他照樣做得好。比如有一次大家聯句,統計下來,賈寶玉聯的最少,所以他要受罰,罰什么呢?說櫳翠庵的紅梅花特別好,叫賈寶玉到櫳翠庵向妙玉去要梅花。大家也看出來了,妙玉對寶玉特別好,妙玉特別愛干凈,劉姥姥用過的杯子她馬上要摔掉,給林黛玉、薛寶釵拿出來古董,而給賈寶玉用的是她平時自己用的綠玉斗。感情不一樣,這寫得很有分寸,很自然。妙玉這個人個性有些特別,但是很可愛。叫他去,有人說,跟個人去,黛玉說,跟個人去就拿不回來了,就讓賈寶玉一個人去,而且拿回來后,還要作首詩:《訪妙玉乞紅梅》而且詩要做得快,我在這里敲鼓,史湘云說,我三通鼓后,你詩沒作完要罰酒。結果這次他最高興到妙玉那里要紅梅花。這個任務并不重,而且她肯定會給他的,而且要寫這個經歷,很自然。他就講了,你們不要給我限韻,不要給我限題目。因為前面比賽都有題目,有韻。讓我自己來作,我想作什么就作什么。好,讓他自己作。這也寫寶玉不喜歡受人為格律的束縛。他做出來的詩,的確寫得很好,而且也很快。“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你看,前邊兩句,就像史湘云的灑脫,隨便寫出的。本來要喝酒的,酒還沒有開始喝,句子還沒有想好,現在叫我到櫳翠庵去采梅花。“尋春問臘到蓬萊”這代詞都用得很好,“春”,點紅,“臘”點梅花,“尋春問臘”就是去要紅梅花,“到蓬萊”到仙境,指代的好,櫳翠庵,妙玉是出家人,是仙境。底下非常幽默,非常恰當:“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虧他想得出來。把妙玉比為觀世音菩薩,觀音大士手里拿著一個瓶,瓶里是甘露,灑一點甘露,人間就下雨了。我并不是求你觀音大士瓶中的甘露水。又把她比為嫦娥,嫦娥也是離家獨居的。“檻外梅”,欄桿外的梅花,妙玉自稱檻外人,人家稱寶玉檻內人,妙玉是檻外人,這個時候把梅花的梅點出來了,上面都是指代。所以這四句,一氣下來,很自然,這些比喻都恰當得很。比喻妙玉的身份。前面寫得這么流暢,第三聯就要變化了。要看他錘煉的功夫了。“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自己在塵世間,離開塵世間到櫳翠庵去,到仙境去,叫離塵。“入世”是回來,從仙境回來。你看著兩句。回來寫在前面,我回來的時候,我挑了紅雪來。把紅梅花用紅雪來比喻,用冷來比喻。“冷挑紅雪去”,我回到家的時候,回來的時候,把櫳翠庵的紅梅采了去了。我到櫳翠庵來的時候,是來割你的紫云,“香割紫云”用香和紫云來代替紅梅。李賀有詩“踏天磨刀割紫云”,他把紫云代替紫色的石頭,做硯臺用的,這里用來指代紅梅花,也很好。你看在句法上,這不是一種很自然的句法,是一種錘煉的句法,是詩歌的特殊表現形式,所以和上面一聯面貌完全不一樣。有變化,這就是善于寫律詩的人。我回去帶紅梅花回去,我上你們這里來是來采紅梅花的。就是講這點,但用“冷”用“香”用“紅雪”用“紫云”來比喻紅梅花,句子是非常講究修辭錘煉的。“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凍得不得了,冷的時候,肩膀會聳起來的,聳起來的時候就叫槎枒。這是用蘇軾的詩,冷天的時候,聳著肩,他是詩人嘛。這么冷的天誰會可憐我跑來跑去呀?回到家的時候,我衣服上還有櫳翠庵的青苔呢,或者說,我回來的時候,還想著櫳翠庵清幽的環境。“苔”代表清幽的環境。“沾佛院苔”,這個好像沒人說過。像這樣的詩,賈寶玉在人家罰他的時候,他寫出來了,而且寫得非常非常漂亮。
至于賈寶玉碰到賈政和他帶的一批清客,叫他去題院子景物的時候。賈寶玉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一樣。那時候,詩就寫得非常非常好了。比如說,賈寶玉游園題瀟湘館“有鳳來儀”的兩句詩:“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寫瀟湘館的特點寫得很好。竹子很多,所以房間里就有綠色的影子,“寶鼎”就是茶爐子,“茶閑”就是茶不煮了,茶不煮了好像還在冒煙,為什么呢?因為竹子的綠色透進來,看上去仿佛有綠煙。有竹子的瀟湘館感覺到特別的涼爽,有竹影。所以“幽窗棋罷”在幽窗里下棋,下完的時候指猶涼。下棋的時候,指頭伸出來下棋,天氣冷的時候當然是涼的,但是現在棋不下了,還感覺到涼。“茶、棋”,這個生活同她的環境也配得非常非常好。再比如,他題《沁芳》泉水那一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題詩在修辭上,你講水往往就不能把水用進去。他這里面水實在都已經寫了。“繞堤”“隔岸”那不是寫水嗎?“三篙”連水的深度都寫出來了,“一脈”是水的樣子。實際上說,這個堤的旁邊都是柳樹,把楊柳樹的綠和水的綠聯系在一起。繞堤的柳借給它,三篙水這么翠的顏色。你看這個詩寫得漂亮吧。“隔岸花”隔岸兩邊都是花,分給它一脈香,這水都是帶香味的。像這樣漂亮的句子,越在賈政板著面孔要罵他的時候,他就越寫出來。
還有和世俗的人在一起的時候,像馮紫英、蔣玉菡呀,在這些人面前寫詩,那他們的詩和賈寶玉的詩簡直不能比,反差非常大。有一次行酒令,行女兒酒令。女兒悲、女兒愁、女兒喜、女兒樂,還要有一首曲子。前面說,“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這是讖語式的話,后來薛寶釵就是守空閨的。“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用王昌齡的詩。一個老是勸他去考科舉去作官,結果勸來勸去,反而去作和尚了。“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很高興的時候,看著鏡子里面長得很漂亮。《紅樓夢》里有鏡花水月的比喻嘛,“一個是鏡中花,一個是水中月”。“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這個句子,我非常欣賞。詩歌的修辭優點都被曹雪芹所掌握了。女兒高興的時候,如果讓我們用外文或語講,也許是:女兒們在秋千上蕩來蕩去,一陣春風吹來,透過了衣衫,把衣衫都吹起來,女兒們高興得哈哈大笑。這樣沒有四五句話就下不來。曹雪芹在賈寶玉的詩里就三個字“春衫薄”,你自己去體會,寫得多好。風吹來的時候怎樣的涼爽,用不著講。“春衫薄”三個字就夠了。我就覺得,這些時候他就特別的聰明。接下來這首《紅豆曲》,鄭緒嵐常唱的,唱得很好聽:“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每句話里都有一個“不”字,十幾句下來。這些句子里用了我們中國古典詩詞的很多很多意象,而表現得那么自然,又仿佛能同寶釵黛玉最后愁苦的景象聯系起來。所以,你說賈寶玉的詩寫得怎么樣?最好的詩也是賈寶玉寫的。
特別是他有真情實感,憤慨的時候寫的詩,更加不是一般人寫得出來的。《紅樓夢》里的詩都是通俗的、流暢的、讓人一看就懂的。只有一個例外,就是晴雯死了,那個時候他極度的傷痛悲憤,就寫了長篇的《芙蓉女兒誄》,這個誄文實際上等于一首長詩,表達他這個時候的憤慨心情,就不管你讀得懂讀不懂,不講通俗了。這里面典故很多。比如說“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這個就不通俗,他用典故了。很高品格的人被人家妒嫉,遭到迫害。“閨幃”就是講女兒、姑娘,“恨比長沙”,她的恨比受到打擊、被貶到長沙的賈誼還要強烈。她人很正直,很剛烈,遭到了陷害,她的境況“慘于羽野”。羽野的故事是說,大禹的父親鯀,偷了天上的神土“息壤”,來治理洪水。這個神土自己會長,可以把洪水陰擋住。但是他偷了神土,上帝就要罰他,就叫祝融在一個叫羽野的地方把他殺掉了。這種典故,都是一些帶性的人物,或者傳說里關系到重大事情的,他都用上了。還有“鉗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因為晴雯的死,和一些多嘴的奴才的誹謗有關系,跟進讒言有關系,所以,要把“诐奴”就是長舌婦,把多嘴奴才的嘴巴給封住,我的討伐豈能從寬;把那些悍婦的黑心給剖出來,我的憤恨還沒有完全解除。這些話寫得非常激烈。這豈是姑娘們寫得出來的?當然,這也不是《紅樓夢》普遍存在的,就只在這篇奇文里寫到。就這么一篇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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