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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分岔》與中國歷史重估文化論文
近幾年,對中國傳統歷史的評價,恰逢各種西潮重又洶涌東來的當口,開始也變得飄忽不定起來。原以為后現代、后殖民思潮不會對古老的中國歷史發生沖擊,事實卻不然。地球既然已經變得如此之小,目下西方各種思潮紛繁迭起,爭雄斗奇,怎么會把中國給遺忘在一旁呢?看來對此類事情,若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不先弄清其由來,難免會產生無所措手足的迷茫,更不用說理智選擇了。
例如,“海通”之后,鑒于中西國力對比的現實落差,中國史家開始了對自己傳統社會的重新檢討,中西歷史比較也就成了題中應有之義。中國何以會由古代的輝煌轉向近代的沉淪,何以不能像西歐那樣率先轉向現代,卻落入后進挨打的命運,成了百年中國一直在苦苦追索的“天問”。現在,從大洋彼岸卻傳來了不同的聲音,弗蘭克、彭慕蘭向我們棒喝道:歐洲最先進的英國和中國最先進的長江三角洲,在17、18兩個世紀里,其發展水平和發展道路基本相同,甚至后者比前者的發展狀態還好一些,只是到了19世紀才開始分道揚鑣。(見1月25日《學林》版周武文章《中國和歐洲何時拉開差距》)西歐的現代化,包括英國工業革命的成功,完全是一些個別因素的耦合,因此中國何以不能像英國那樣的設問,純粹是一個被“歐洲中心主義神話”制造出來的偽問題。言下之意,我們多少有些庸人自擾式的“意戀”。
如何打破歐洲中心主義史觀
“二蘭”的說法不免有些夸張,但他們主張在歷史研究中要打破歐洲中心主義的觀念桎梏,反映了要求變革史學觀念的一種動向,值得我們重視。西來的許多社會理論往往產生于對歐洲歷史經驗的提升,從經驗事實的層面上,自然就很難完全適用于包括中國在內的其它地域歷史的觀察。不顧活生生的歷史實際,硬將中國歷史強行拖進歐洲經驗框架以求“規律”一致,將西來的觀念絕對化,我們過去確實有過這方面的嚴重教訓。中國歷史的走向自有許多有別于歐洲的特殊性,往往被歐洲中心主義史觀所忽視。例如中國就沒有勞役經濟、實物經濟、貨幣經濟三段迭相更替的階段,至少從西周起,三者即并行不悖,商品經濟、貨幣經濟及至商業、信貸資本在戰國至西漢一度還相當發達。又如私人雇傭勞動、土地轉讓買賣出現之早,也決不落歐洲之后。當然,還有被“二蘭”完全撇在一邊的權力高度集中、權力決定財富的社會體制,這種體制一方面產生過經濟高度發展的強盛國力,一方面也同時產生貧富的高度懸殊和嚴重的階級對抗,此種現象亦為歐洲歷史所不及。打破歐洲中心主義,在我看來,它只是要糾正唯歐洲歷史為正常的歷史偏見,而決非是要放棄對人類歷史普同性的探索。相反,充分揭示各種地域歷史的多樣性,合理地進行各種歷史量長度短的比較,正是為了更好地總結全人類歷史的實踐經驗,加深對人類社會發展普同性的認識。
坦率地說,“二蘭”由打破“歐洲中心主義”神話產生的新結論,對歐洲歷史的解釋實在過于簡單化,簡單得難以使人置信,例如直到如今仍然在影響世界歷史面貌改變的時代轉折的發生,竟系于一個或二個偶然的因素,而非歷史眾多因素(如思想革命、科學革命、技術革命、農業革命、工業革命乃至社會革命等等)長期積漸發生的突變?相反從中國的立場看,怎么也更像新《天方夜譚》式的東方神話,似乎中國與世界的聯系并不重要,毋需學習西方,也完全可以由自我邏輯的發展,重新恢復“世界中心”的地位。
無論弗蘭克,還是彭慕蘭,他們都堅持必須離開歐洲中心主義的路燈重新打量中國歷史,如前所述,其主觀意向并沒有錯。然而,面對這樣一個挑戰傳統、新意別出的宏大歷史敘事,話題太大,難點甚多,涉及到必然與偶然、個性與共性等一系列歷史哲學陷阱,既然以“破”為主,過分苛求也許不近情理。但歷史學不管如何變革,都不能改變它必須基于實證的“天性”。否則,它就不再是歷史學。因此,最重要、也最基本的,首先必須全面地準確地對待史實。如果立論在前,隨意摘取與己有利的史實,不能全身心地投入整體歷史的體驗,嚴肅地證實或證偽自己的命題,這樣的“立一家之言”,就難脫思想制作的干系,即為宣傳他們的反歐洲中心主義思想而刻意制作歷史的嫌疑。
任何觀念都有適用的范圍和邊界
這一事實使我強烈地感到,史家托出史識固然都申明有史實作依據,然而史家的心境和語境,卻是讀懂他們史識所萬萬不可忽視的“話外音”。說實在,我很懷疑弗蘭克和彭慕蘭對明清江南有真正深切的歷史體驗,或許他們對真實的明清江南歷史也沒有太多的興趣。因為從他們的歷史敘事里,可以聞到一股非常濃厚的挑戰現代主流的“后現代”理論氣息,選擇史料是跟著他們的理論興趣走的(因此,他們援引的史實多來自第二手)。“后現代”在史學上的一個重要主張,就是否認歷史有必然性,一切歷史的變遷都是耦合的,任何歷史發展模式都不具有普適性。因此,依托歐洲歷史經驗產生的“現代化理論”理所必然地要被排斥在歷史比較的框架里,不被認可為一種值得借鑒的參照目標。與此相關,他們也強烈反對歷史的目的論,認為一切歷史的變遷都不是預設的,都是人們各自活動的自然延續,自然產生的結果,不可能復制、不可能重演。從這樣的理論出發,他們當然會不無真誠地告誡中國人:你們自身的歷史不僅沒有錯,而且更值得自珍自重。依著你們歷史內在的自然邏輯,別管別人怎樣,獨立地走自己的路去!我不知道這對中國人是一種誘惑,還是一種誤導?試問:在經濟全球化已經成為現實的今天,我們在反對歐洲中心主義的時候,難道還要重復把孩子連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低級錯誤,拒絕接受任何對我們有用的,別人的、也包括歐洲在內的成功經驗,重新回到“各掃自家門前雪”的狀態嗎?
現在有一種傾向,觀念越新越好,見異而思遷,成了一種時髦,一種風尚。殊不知任何觀念都有適用的范圍和邊界,決不會是全能的。“現代化理論”確有可以被反駁的地方,“現代化”也決非盡善盡美,但“后現代理論”正像有些人所說,破壞多于建設,可以質疑和反駁的地方也不少。歷史學的悖論就在這里:觀察歷史無論如何不能不依靠理性的思維,因此一定的觀念和方法是我們進行研究無法不用的“工具”。然而沉浸在歷史情景之中久了,也多少能意識到,“史無定法”(吳承明先生語),任何“工具”一經濫用,都有可能成為遮蔽我們真實地觀察歷史的屏障,甚至是人為制造歷史成見的陷阱。
我愿意相信弗蘭克、彭慕蘭的某些指責是有道理的,一味用歐洲中心主義的標準估量中國歷史,一定會產生許多偏差。例如“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停滯論”,不要說套用西歐“封建”是何等地不倫不類,就是近二千年來的帝國歷史,易朝換代,其間又何嘗沒有許多顯著的變化和發展?我也相信中國人的經濟理性不低,江南人在人口密集、重賦重費的壓力下,為了生存,逼出了一條多種經營的經濟“活路”,就是明證。然而,又有何種充足證據能夠否定,不管如何曾經輝煌,到頭來農業經濟高度發達的中國,到了需要轉變為現代工業社會的關口,卻被卡住,不能主動走過去的事實?即使在近代化已經展開的一百多年里,我們遇到過多少“死的拖著活的”、逆向行走的事例,難道這也能夠置若罔聞嗎?!
解決問題最后還得靠歷史情景的準確
弗蘭克、彭慕蘭的宏大敘事存在巨大的斷裂,即對于解釋英國19世紀何以能轉變、中國何以不能轉變這種強烈反差,與它們先前歷史因緣果報的復雜關系,采取了逃跑主義的策略。這種不近情理的逃逸,終究顯示出他們和我們有著截然不同的治史心境。他們盡量尋找19世紀前中國歷史發展的一切光明面,置陰暗面于不顧;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期望中反對的歐洲中心主義的光芒才相對黯然失色。然而他們并不能理解19、20世紀之際的中國人如何苦于向現代轉變的艱難,這種心境并非來于觀念,而是來于生活實在的體驗;因此他們當然也不能理解,我們何以要痛苦地、自悔地究根刨底追問19世紀以前的歷史,追問原有的社會發展機制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病根又在哪里?此真可謂“飽漢不知餓漢饑”,此一時、彼一時也。
“二蘭”的中國命題,無視中國發展高度不平衡的國情,徑用江南代表中國,以一斑窺全豹,明顯是一個致命的論證軟肋,經不起反駁。至于明清江南,也許確實可以找到不少證據,支持這樣一種學術見解:這里的農業、手工業乃至商品經濟、貨幣經濟、市場發育程度等等,其發展水平都不比同時期的歐洲為低。但同樣是鐵定的事實,而非人的幻覺,已經過去的幾百年歷史證明:江南是大一統中國的江南,無可避免地要受到更多國家因素、制度因素的制約,阻礙著這一過度發達的前現代地區順利變遷到現代;即使被動地開始了現代化的驅動過程,社會的變遷也非常之不順利、非常之曲折。我覺得,我們過去在“資本主義萌芽熱”情景下產生的一些明清江南研究成果,重點在尋找“光明面”,看來是為“二蘭”反對歐洲中心主義提供了片面而不準確的“信息”。因此,現在很有必要在“明清江南經濟發展水平及其限度”這樣一類重大問題上進行反思和重新研究。
與一些國外學者、特別是帶有后現代傾向的學者之間的分歧,往往主要發生在心境以及語境的不同上,但解決問題最后還得靠歷史情景準確而不是粗枝大葉的估定。新見,不管是何種新見,也都必須經受事實的檢驗。對明清江南,鑒于史料的局限,最難的是對發展程度作定量方面的估計。個別外國學者既然計算出了古代中國的GDP、人均收入以及占世界GDP的比重多少,中國學者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有此可能。然而,我們也不能因此而不作出必要的回應。明清江南的經濟狀況,千頭萬緒,錯綜復雜,唯有對關聯發展過程的眾多因素(包括決不可忽視的非經濟因素,如權力體制、財政體制等)盡可能逐個省視其實際狀態,并作綜合的整體分析,研究才可能有所細化。這就需要發掘更多的微觀材料,加以細致的考訂和總體匯合。因此,我覺得未來的明清江南社會研究的重心,很可能又要再次回到微觀研究的層面上來。當然這絕不是初期研究的重復,而是有針對性地前進,否定之否定的升華。其中有些環節長期少有進展,例如各種經濟主體(庶族地主、工商業者、農民)的財政與法外的經濟負擔,縣級乃至市鎮鄉村的各種行政費用與名目眾多的攤派,它們對于經濟發展的制約,都需要有切實的史料搜集作依托,才能據此評估其得失利弊。因為,在這一點上,正顯示出中國歷史與歐洲大相迥異:在中國,很難像歐洲那樣產生具有主動推進現代化沖動的新富裕階層(相反,中國的富裕者往往尋求與傳統政治的融通,屈從于體制的壓力),因此也就無法產生引發國家與社會互動、變革社會體制環境的歷史主角——獨立的社會中間力量。
進入多元化的時代,什么樣的新論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需要有正常的對話來交流溝通。從歷史考察的角度來說,“二蘭”的挑戰,我覺得無論是從宏觀的史觀、史學方法,還是從微觀的史實考據,都有很大的討論空間。對于宏觀敘事比較冷落的當下中國史學界來說,這一外來的逼迫,或許還是一種難得的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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